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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布拉洛萨 第35章 像晚风一阵阵03

作者:梅坑桥夜谈 分类:科幻灵异 更新时间:2025-06-05 06:29:12 来源:文学城

头顶的灯忽然灭了。天花板非常低,叶宽微微一抬手就能碰到顶。这里没有任何窗,灯灭了,房间内就彻底陷入了全然的黑暗。叶宽没有动,就连视线都没有偏移分毫,仿佛一片虚无中他目光的落脚点锁住了某样绝对不容失去的东西。

空气中隐约有霉菌味,老储藏室常年不通风的干燥灰尘味,这其中还夹杂着淡淡的药味,或者某样他熟悉的味道,他已经分辨不出来。叶宽站在黑暗里,像是在等什么东西慢慢从沸腾的状态平复。好一会,他按亮手机屏幕,在通讯里翻出了一个号码打过去。

拨号声持续了十几秒,在空荡的房间里扩大回声,叶宽耐心等待着,直到电话另一端终于被接起。

对面周围人很多,背景音很嘈杂,有人在说听不太懂的疍潮官话。叶宽听到丁箱在嘈杂中叹了口气。

“我需要找一个人。”叶宽说。

“年龄,姓名,生辰八字,最后出现的地方,发给我。算完给你回信。”

“现在就要,很急。”

“急也没用。我在拍东西,至少一周后才有空,到时候再打给我。”丁箱说完便要挂电话。

“帮帮我,”叶宽叫,“师父。”

“啧。”电话那端传来起身声,然后是脚步重重踩在草里的声音,“混账东西。”丁箱的声音听起来很不耐烦:“小甄!找个人替我下。有事请个假,待会回来。”

“丁老师什么情况?”旁边有人很殷勤地问。

“儿子被车撞进医院了,我打去问问还能不能救活。”丁箱说着,挂断了电话。

叶宽说不清这个过程持续了多久,他盯着屏幕太久了,通话页面的反光照到镜片上,导致余光中的黑暗浓得几乎像呼吸一样涌动起来,直到丁箱的电话打了回来。

“肖沐云,是我知道的那个肖沐云吗?”丁箱问。

“是,师父。”

“我对他有印象,拍东西比你好。”丁箱沉默了一会,“你找晚了,他已经不再是生者了。”

灯忽然又亮了,黯淡的青白色像无声的爆炸一样用残骸粉末瞬间填满整个房间,灯管距离叶宽的头顶很近,他依然手持着电话,沉默地,不为所动地凝视着房间角落,就在那张皱成一团的单人床旁边,一个盖子微掩的装衣篮。脏污的驼色大衣一角露出来,疲倦地垂着头。

那是肖沐云的外套。

“但是,很奇怪。”丁箱喃喃道:“从卦象上看,他也不是死者。”

湿热的疍越村子里,一户农家的屋檐下,丁箱和一个围着头巾的中年女人对着口矮缸相对而坐。这里靠近海域,有一种螺,叫五纹螺。当地的螺母姑会一种非常古老的寻人术,能根据螺壳上的纹路看出人的下落。丁箱的团队在这里拍纪录片,他们最近一个多月都泡在五水三礁,每个人都被吹得黑了几度。他花一百块找了个当地人骑车把他送过来的。这一任的螺母姑丁箱并不相熟,但这是他能找到的最近的地方了。

丁箱看不懂螺纹,五纹问海只传女不传男。螺母姑普通话不太标准,她让丁箱挑了一只螺,挑完后,她低头整张脸埋进缸里,掀开头上的头巾盖住缸口。大约看了五分钟,她抬起头来,脸上薄薄一层水汽。她用头巾一边擦脸,一边对丁箱说:“你要找的这个人,他已经没有活着了。但是,幽冥也没有他的身影。这个人,他已经踏上了另一条路。”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叶宽说。

螺母姑犹豫着,她看起来有些顾忌,不知道该怎么说。忽然,两人看到缸面上漾起一圈波纹,一只死螺浮了上来。是刚才丁箱挑的那只。

螺母姑倒吸一口凉气,她们养的每一只螺都很珍贵。她眉毛一横,口齿分外流利起来,对着丁箱铿锵有力道:“出去!”

“胎光未散,幽精尚存。”丁箱被扫地出门,坐在村口树下的几个老妇人中间,她们在给一种长得像灯笼一样的野果子去蒂。“非生非死就代表还有机会,如果你能找到他的尸体,也许还有办法。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还有一种可能会比较糟糕,那就是他的魂魄和身体同时存在,但已经不在一处。”

“但是这些解释不了‘他已经踏上了另一条路’是什么意思。”叶宽说。

丁箱不说话,只有野果子被扔到藤网上的坠落声,噼噼啪啪,像什么东西在阳光下曝开。叶宽觉得,其实丁箱和螺母姑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他们不想说。螺母姑或许是因为某些禁忌不愿开口,而师父丁箱,如果他继续问下去,丁箱会编一些话来骗他,这种隐瞒源于不信任。

灵媒术士多怀有常人所不能及的知识,师承世袭或机缘巧合,从另一个个体或事物那里得到灵机,按照地域流派,操作媒介,应用功能甚至哲学基础分门别类,大至生死,小至当日运势,不肯停止地推算着宇宙万物,试图窥清身前身后每一个选择和可能。也许实施起来依体系差异有所分别,“但如果你仔细去想所有这些术法,会发现它们全都有一个相同的问题。”早年间,在丁箱还会试图教给叶宽点什么东西的时候,他对叶宽说:“就像坐电梯去到了很高的地方,所以能够看到的比地面上的人更多,更仔细,更宽远,能同时看到街头巷尾,能提前预知某个人将在下个转弯踩到狗屎或掉进下水道。对‘全能全知’的探寻,是对更高落脚点的探寻。它诱惑你不断爬高,越爬越高,直到有一天终于站到了那个‘全能全知’的最高处,你可以看到一切你想看的,世间无你不知;可你会不会去想,这个‘最高处’是忽然出现的吗,还是早已提前被准备好?是谁准备了这个地方,暗示你只可到此,不可继续向上?”

生和死的存在无法对抗术法虚无主义,它们是授权认知范围内的概念,像一种规则被下发传授。制定规则的力量在语言中有无数名称,在一些体系中是人形官职,在另一些中为动物化形,还有一些为星宿、器物崇拜人格化,它们有一个相同的,被广为接受的名字:神明。

神明的面貌在每一条河流的上游,沿着水迹便能寻到踪影。站到最高处时,头顶的天空便是神明。神明俯身抬手,将小小人类托上阶梯,令一切有了源头,令一切有了解释。“可是,”丁箱说,“神明之上,那里有什么?”

叶宽走上前,弯腰,拿起那件肖沐云的大衣。胸口处一大片发黑的血渍,大衣下面还有肖沐云的裤子、衬衣,甚至包括他的鞋子。全都沾着血。

“你在找我之前,应该用自己的办法试过了,完全找不到他,对吧。”电话那端,丁箱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远了,“这方面我没什么可帮你的了,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

李乔万尼走下楼梯,正见到叶宽从走廊尽头出来。最近怎么都是这种特别年轻的小哥来看房子,中国的年轻人这么有钱的吗?李乔万尼想。他的中国朋友教他,跟中国人打交道要尽量表现得老练一点,强势一点,上次他在那个姓苏的买家面前表演得很成功,对方完全没有还价,这让他非常自信。

李乔万尼在中国生活快七年了,做过一段时间奶酪和葡萄酒生意,不再做之后就把曾经用的仓库转手卖掉了。仓库外朝右拐有一道向上的铁楼梯,直接横穿到另一栋建筑的二楼,他在那里开了个语言交流沙龙,偶尔才会过来跟朋友一起坐坐。仓库卖掉之后,李乔万尼只见过苏一次,对方似乎跟几个朋友做了个什么工作室。再收到消息是有人联系他,说仓库门多日大敞着,是不是进了贼。他赶过去,发现仓库里面被简单改造分隔开很多活动区域,有一些他看不太懂的资料,其中一个房间里,他发现了药物和带血的衣物。

李乔万尼很害怕,他试图联系苏,但当初合同上留下的电话已经成了空号。他也不敢报警,只好把仓库先原样锁了起来,同时托自己认识的中国人帮忙打听苏的消息。他不想惹麻烦,所以打听得很低调,没想到真的有人找来。这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他自称叫叶,是苏的一位朋友,被授权来替他处理这套房子的问题。

“苏买了房子之后,水电关系都还没改过去,这几个月全是我在交钱。人突然不见了已经够麻烦,还有这期间的清理费、维修费,”李乔万尼手里拿着一叠纸张,他用食指弹了弹最上面一张:“叶先生,不管你们有什么打算,但这些钱得先结掉。”

叶宽接过他递过去的单据,低头查看。这位叶先生看起来不太多话,也许是不擅长与人打交道的类型。李乔万尼清了清喉咙,手指戳了戳自己胸口:“再说,苏在这房子里干了什么我全知道。按之前说好的,他根本不该碰这些。我给他收拾了多少烂摊子,你懂的——那些血啦、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李乔万尼推测,苏应该卷进了什么事故,事后把一些证据之类的丢在这里逃掉了。反正他们肯定也不敢说清到底做了什么,顺手诈一诈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叶宽抬起手臂:“这些吗?”

他手上多了一件衣服,被精心叠了挂在臂弯,李乔万尼才注意到,这是那堆带血的衣服之一,他当时统统扔进了一个装衣篮里:“啊是是是,按你说的,警察要是翻到这些玩意儿,你——”话没说完,便被粗暴地打断了,叶宽说:“相机呢?”

“什么?”李乔万尼被问得一愣。

“应该还有一部相机,跟这些衣服一起。”叶宽的视线离开手中的单据,李乔万尼对上他的目光,一股嗖嗖凉意爬上后脖颈。搞什么鬼?这小伙子干嘛死盯着他,难道说错话了?

“小子,听着,不管你想要什么,先把账结掉。”他语气不耐烦起来,更大力地敲了敲手里剩余的合同,把那叠纸敲得哗哗响:“付钱,然后这里所有的东西你都可以带走,不然门缝你都别想钻。”

下一秒,他手里的纸页被全部一把抽走,李乔万尼猝不及防,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叶宽朝他迈了一步,下意识扶着墙后退。“我再问一遍,”叶宽看似随意地翻了翻手里的合同,“相机在不在你这里?”

“我没有见过什么相机。”李乔万尼声音有点发抖。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忽然有些害怕起来,或许是种人类面对危险气息的本能,糟了,自己有可能被骗了,这个人或许不是什么苏的朋友,他说不定根本就是苏的仇人,糟了。李乔万尼心里无比后悔,苏消失说不定就是被他杀掉了,自己为什么没能想到呢?!

他能感觉到,叶宽的目光像寒冬凝结在屋檐下的冰锥一般久久森然停驻在他的脸上,锋芒悬在他的眉间,沉默观察着,李乔万尼脸上的肌肉在这种注视下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终于,叶宽移开了视线,他确认了李乔万尼没有说谎,抓着那沓合同踩上楼梯,自顾自走了。

辽阔的夜伴随着踏上最后一节台阶扑面涌来,死亡正如凉爽的夜晚。叶宽的车停在马路对面,他坐进车里,把肖沐云的外套放在了副驾驶。车里很凌乱,正如丁箱所说,他此前用自己的“办法”试过了,他找不到肖沐云。

叶宽已经许多年没用过那个“办法”了。术法的学习和许多其他行业不同,通常背负着传承的束缚与要求,但叶宽既没有此身份下理应济世助人的责任感,也从未在拥有这种能力中感受到太多乐趣。师父是最早明白他心不在此的人。“你对学到的东西没有敬畏之心,偏偏又不笨,放任你在外流落,我担心你会导致我名誉受损。”为此,丁箱在叶宽身上放了一个“痋”。“痋”的具体内容丁箱没有透露,他只告诉叶宽:“如果你做出了令我觉得不能接受的事,我就把你弄死。”

叶宽把从李乔万尼那里拿到的那沓合同翻开,找到一页有苏棣签名的。拇指在锐利的笔锋上碾过,墨水早已干透,这是一个至少安睡了两个月的印记,但仍能感受到缓慢波动的能量。很少,很微弱,但他有无尽的耐心去跟随哪怕发丝般的气息与踪影。

叶宽摘下眼镜,将全部感受力都集中到手指上。他闭目凝神几秒后,再次睁开眼,视线倏然穿透车窗,街道和楼体建筑变得透明,车流和行人化作流动的模糊光斑,视线如蜂鸟游迹沿着城市低空极速飞过,掠过行色面孔、隧道震颤和地下水的汩响。一切都宛如彗星的碎片,高速移动下带来的剧烈摇晃因极致的专注在余光中快速粉碎坍塌,直至这种能量穿越混沌,在快要到达极限的风中猛然一个转头悬停,视界很不稳定,但足够看清楚。光线很暗,苏棣对面坐了一个人,一个椭圆形的罐子被放到桌上。

“骗人的东西。”对方说。

远处传来鸣笛声,像火车。空气里有微不可查的草药味、腊味、混杂着浑浊的酒精味。一枚被打湿的酒吧杯垫掠过视线余光。苏棣微微侧头勾开百叶窗朝外看了一眼,又将视线投回来:“无所谓,你不想要,有的是人感兴趣。”

画面忽然模糊,如同微弱的信号失去链接,潮水爬虫般猛烈倒退收回。叶宽双眼在失去焦点的茫然中翻腾起一片灰白波澜,他一动不动坐在车里,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晕眩感开始导致耳鸣,他对抗着近乎双目失明的剧痛,努力回想方才看到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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