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布拉洛萨 第33章 像晚风一阵阵01

在唐焕宸开始研究肖沐云的病历之后，他想起一件有关于肖沐云的事情。那是大二那年，他们有一门课叫美学理论，某次课上老师布置了一道随堂测验，要他们根据“乡愁”这个词来画一个简单的故事板。唐焕宸并不太擅长很抽象的东西，对这个主题也没太大感悟，于是他画了一个自己小时候常常梦到的场景，梦里他独自一人在一间很小、很简陋的房间里，他推开窗子，发现外面飘的是云；他打开门，发现脚下是遥远的大地。这是一个空荡荡飘在天上的小屋。他草草画完，就去看别人画了什么。叶宽画了一座非常高、非常尖锐的山，山脊上站着一个人。在这座山两侧，是绵延无尽的、同样锋利高耸的山，看起来天地间所有落脚之处尽是刀锋。叶宽没有对这个故事板做太多的解释，但唐焕宸觉得这很叶宽。然后他去看肖沐云的。肖沐云的故事板非常奇怪，他画了一排杂货店的货架，货架上摆了很多包装食品。随着镜头拉近，其中有一包食物的包装是膨胀起来的。

唐焕宸无法理解。肖沐云说，这是一包过期的牛奶，已经过期很久了。变质导致它内部发酵产生气体，于是外包装一点一点膨胀了起来。这听起来跟“乡愁”没什么关联，唐焕宸第一反应是肖沐云是不是小时候不小心买到过坏了的牛奶留下了童年阴影。当下他们并没有太多讨论这个，因为肖沐云看起来也没有想太多，只是随手画了自己脑海中出现的某个随机画面。唐焕宸在后来想起这件事时，确切地说，他开始想起很多从前跟肖沐云相关的事，一些非常零碎且没有意义的片段，在他重新审视这些片段的时候，他渐渐梳理出一个他确有预感的事实：他好像从未真正了解过肖沐云。

在他知道肖沐云对他和叶宽隐瞒过什么之后，许多回忆中他们共同经历过的事情开始翻出一些从前唐焕宸忽略掉的细节，这些细节构成了一个令他觉得陌生的人。这其中不可避免的，有一些他自知因为恐慌而过度疑心的地方，这些地方令他陷入极度的焦虑和不安，几乎不知道该怎么办。但很快他让自己冷静下来，因为，只要一想到，肖沐云或许正在某个他们不知道的角落孤独等死，他就觉得自己像那包过期的牛奶一样，随时随地都处于爆炸的边缘。

找人这件事比想象中要难很多。唐焕宸用了许多自己可以用的关系，没有任何线索的回应。他起初因此焦头烂额，后来意识到这或许其实不算坏消息。他预设了几种有可能出现的情况，基于他对肖沐云的了解——有可能这些了解都是错的，但每一种方向都得尝试，于是他开始对所有获得的信息进行分析整合，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一些从前他未关心留心过的东西，与其说这些事情引起了他的兴趣，不如说这些事情引发了他的警惕。首先他注意到，在过去几个月里，新海出现了不止一例“死而复生”事件，且绝大多数“死而复生”后的人，身体或多或少出现了一些无法解释的怪异现象。唐焕宸阅读了几个相关事例，这些内容让他想起华裕酒店事件。杨建平在华裕酒店录制的求救视频中出现了“灵魂出窍”现象引发争论，那段时间梅雪深沉迷于此，肖沐云在失踪前也帮忙做了一些调查工作。唐焕宸当时只关心唐文裕的动作，并没有把心思太多放在事件内容上。同时，他想起了前段时间西岛发生的命案，当时目击者的说辞是，死者像一条蛇一样扭动着被烧死了。

诡异的个例不足为奇，可他的情报是付费的，并非流传坊间的乡野异闻。这些东西出现在他眼前像是冥冥之中的某种指引，致使他不由自主开始思考一切事情的关联性，尤其其中一条消息的出现，像一只手掌捏紧了那包即将爆炸的变质牛奶，立刻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这条消息的内容是，有一个叫吴鸣的人，他自称掌握了如何让死掉的人活过来并且拥有“神力”的秘方，为了验证，他和他的几个朋友抓了一个年轻人，将对方杀了，然后用那种秘方把对方复活了。

那个年轻人，在吴鸣轻描淡写的描述中，只提到似乎是个学生。他在炫耀此事时，重点放在如何折磨一个跟他完全不同世界的人并随意剥夺对方的生命与尊严，并不在乎对方姓甚名谁。唐焕宸试图花更多的钱找到那个年轻人，但线索断在了这里。于是唐焕宸决定去找吴鸣。这个消息的来源是一间私人影院，他找到了那家影院，但他的线人告诉他，吴鸣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来过了，人也联系不上了。唐焕宸不死心，再次向线人询问，是否真的没有那个被吴鸣杀掉的年轻人的线索。

“没有。其实我觉得，找不到这个人是谁，要么有人在刻意隐瞒，要么说明吴鸣是在吹牛撒谎。这人本来就是闲锤子，嘴里没几句真话，”线人对他的执着有点好奇：“其他人都想知道吴鸣的‘神力秘方’，小哥，你干嘛要打听他们搞了什么人？”

一切线索又断了。唐焕宸五内如沸，他极度焦虑，准备离开，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一个他很久没见到过的人。这个人跟他并不算朋友，但他们曾经一起在同一个地方工作过，这个叫夏泉的美术生经常来剧院画画，他外貌很出众，被很多剧组和制片人搭讪过，唐焕宸对他有印象，是因为有次一个演出场景临时需要一幅挂画，道具组没有作出具体的要求，只是觉得那个位置有点空。但夏泉显然认真读了剧本和人物小传，并未应付了事，他用红酒的软木塞刻了一只非常精致的圣甲虫标本，然后用蓝色涂料在圣甲虫壳上画出像铭文一样的图案。这是一个讲述时空旅行的故事，主人公在体验某段时空中的人生时无意提到过，自己童年的梦想是做一个古埃及文化研究专家。

肖沐云出事前，夏泉就已经很久没去过剧院了。他失联了。据跟他对接的组员说，夏泉有点不太靠谱，经常找不到人，也打不通电话。如果只是普通地遇见了夏泉，唐焕宸并不会在意，但夏泉看起来处境不太妙，他躺在走廊上，不知道是醉了还是晕了，被两个像无业游民的男人拖进了一个包间里。这个地方二楼是个24小时放映厅，夜间有不少无处可去也无所事事的人混迹在此，花很少的钱就能在里面待一晚上。在短暂敲开门确认内部情况后，唐焕宸去找了线人，也就是影厅经理，要他帮忙把夏泉弄出来。两个人还没赶到，那两个人忽然冲出包间，推开他们就朝楼下跑。唐焕宸心道不妙，进去房间一看，果然夏泉已经不在了，但洗手间的窗户被破坏掉了。此时影厅经理脸色发白地冲进来：“那两个人我认识，他们是跟吴鸣一起的。”

“跟吴鸣一起的？”唐焕宸猛地转头：“那他们知道吴鸣的事？”

“也许。”影厅经理此时也看清楚了室内情况，估摸着可能要出人命，脸色更加惨白了，就开始打电话，听语气像是在找更高一层级的负责人，问要怎么办。

唐焕宸夺门而出。手机在兜里震动，他完全无暇理会。一定得抓住这两个人，要抓住这两人，问清楚落在他们手里的那个年轻人到底是谁，只要不是肖沐云——

因为紧张，唐焕宸觉得自己的心跳像是化作了某种海潮，随着呼吸在全身上下每一根血管里涌动，耳膜随着太阳穴一起痉挛到几乎让大脑产生幻觉。那个瞬间，他真的认为自己看到了幻觉，过于离谱以至于他比自己想象中表现得还要平静，他看到了无比荒谬的一幕，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夏泉手上消失了。

发生了不得了的事情，但没关系，唐焕宸用一种自己都难以理解的镇定对自己说，另一个还在，抓住这一个应该也能问出点什么。他的余光看到夏泉望过来了，那是一双带血的眼睛，被他抓着的男人已经吓疯了，拼命试图挣脱逃走，唐焕宸用全身力气紧紧把他按在墙上，整个人进入一种偏执的燃烧状态，掏出手机划出肖沐云的照片：“你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放开我！”男人发疯一样地挣扎，唐焕宸喝道：“回答我！”

“没有！没有！没见过！”对方一拳打在他脸上，唐焕宸松开了手，男人立刻像一粒风中的灰尘一样狼狈嚎叫着逃离了。

唐焕宸近乎虚脱，肾上腺素急速褪去，只留下全身肌肉细微的颤抖和一种劫后余生的空虚。嘴巴里面很痛，好像被牙齿磕破了，他尝到了血的味道。后怕席卷而来，他察觉到自己浑身都是冷汗，生物本能令他后背僵硬，回过头去看到，夏泉已经倒在了地上。

那个影厅经理追了出来，看到一动不动的夏泉，惨叫一声：“他死了吗？”

“我不知道。”唐焕宸站在原地，他发现自己的双腿动不了。他有气无力说：“但你最好不要靠近他。”

影厅经理在原地惨叫着转圈，又惨叫着跑走了。也许是去报警了。唐焕宸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想找人商量一下，再次打开手机，发现几分钟前，叶宽给他打过电话，当时被他直接按掉了。唐焕宸拨回去，叶宽秒拒接。

给我接啊。唐焕宸无能狂怒，现在是发脾气的时候吗？

直觉让他觉得，最好不要就这样把夏泉交给警察。但他确实也不敢靠近，即使此刻夏泉看起来完全失去了行动能力。唐焕宸扶着墙壁努力活动了一下手脚，忽然他看到，距离夏泉几步远的地方，有一部手机。

也许是夏泉摔下来的时候从他口袋中飞出来的。唐焕宸走过去，捡起手机，发现是关机状态。他按下开机键，几乎是伴随着开机画面出现的那一刻，有电话打了进来。唐焕宸接起。

“孽障！”电话那端传来一声怒吼，差点把他炸聋：“你终于接电话了！你去哪里了？！砚哥和小楼都在找你！你还不快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