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布拉洛萨 第26章 泥融飞燕02

谟涅艺术学院的新校区，第三校区，五年前建设完成投入使用。它的主体是一幢非常漂亮且富有艺术感的大楼，黑色不规则形状的巨大外壳和几何波浪形的弧顶形成一个抽象帆船的造型，内层宛如被碎裂切割的钻石蜿蜒曲折，每一个切割小面都是一扇完整的玻璃窗。站在楼下抬头看，能看到数不清的玻璃窗面背后行走的学生，这些窗后要么是课室，要么是餐厅，要么是走廊或展厅。大楼最前面中心的小广场处则是谟涅的标志物，一个形状同样抽象的金属雕像，圆润的弧底在顶端形成一个扁扁的尖刺，斜斜刺向大楼的方向。

凃海大学作为一类学府同样有艺术专业，但不同于谟涅，凃大百年校史的底色下，不管是教学理念还是校园风气都更注重学术氛围和本地文化研究，而谟涅作为近十年来才跻身名门的艺术专门学院，自由到近乎狂浪形骸，甚至脱离舍弃了既有教育制度的一部分。除了统考招生的途径之外，谟涅可以凭借提交作品集面试入学，也就是说，只要足够优秀，哪怕不符合规定，也能够在谟涅这所学校得到继续教育的机会。

各个行业圈层都有自己的鄙视链，谟涅光鲜夺目，却也在含金量上隐受诟病。但时代更迭，每一批年轻人都致力于为时代涂抹自己的底色，顶层学者专家在仍旧掌握着大部分资源和话语权的状况下，依然无法完全制止新的规则不断被创造传播。谟涅“有钱就能进”的传言在连续四年声势浩大、联合国内外多名艺术家打造涅墨画廊后逐渐式微，为了涅墨画廊，谟涅专程协助市政府规划建设了一整个文化园区，只为了在园区内认领一座独属于谟涅的大楼。且每年画廊主题规划、引入知名画作所投入之手笔，因面貌呈现过于究极，反而让人难以做出财大气粗的评价。又因此，谟涅风评转向，学院创始人许谟涅的身份和政治关系开始成为新的讨论风口。尽管有传言说他早年痴迷于研究民俗学、收集某些古老的、难以解释的民俗艺术品，但其人形象无需更多细节佐证，因为结果是真实的，大家只需叹气，唉，资本，唉，交易，唉。

蓬勃之势下，最直观的表现是，谟涅是一座看起来非常富有生机、自由开放的学院，俞孝砚只是路过三校区外的咖啡店，已经见到了超过十几种颜色的脑袋（大部分脑袋不止存在一种颜色）以及扎根于人体之上十几种形态的钢钉、首饰和几乎无重复的着装。谟涅有服装设计系，尽管只是一个小班。就在刚刚，有六个全都穿着牛仔的男男女女整齐排成一排从他们面前走过去，他们路过的时候在讨论：“明天我们所有人都穿银色。”

夏泉站在这里，显得无比朴素寻常——仅指装扮层面。他的脸在适配的环境中莫名有了惊人的加持，五分钟内，已经前后三波人上前索要联系方式，被拒绝后也都十分平静，其中一个要不到他的，还顺口问了一下俞孝砚的。

“你真的不需要回学校一趟么？”俞孝砚问。夏泉站在他旁边，两手抄兜，外套的帽子松松罩在头上。很奇怪，即使在自己熟悉的环境里，他的体态和神情看起来也并不放松。夏泉摇了摇头：“不需要。”

其实很需要，只是他现在不想。夏泉是缺课专业户，但重要的学分拿不到很麻烦，他在这几天里错过了一次计入年终成绩的小考，在他完全清醒之后，他看到了老师发过来的询问。他用了惯常的睡过头了的潦草借口，老师回复他：下次来学校的时候去我办公室一趟，我有话要对你说。

不是好兆头啊。夏泉想。最坏的结果是停学，但他的考勤应该还不至于烂到那个程度。那多半是被骂一顿了。这种情况他倒是经历惯了。羞辱不会死人，但会很烦，他想尽量逃避拖延这场见面的时间。更何况，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并不是谟涅，而是与谟涅只有一条马路之隔的凃海科技大学。

“快走。”夏泉催促道，他怕被认识的同学撞见。怕什么来什么，话音刚落，就听一声“诶！夏泉！”在侧方传来，俞孝砚偏头，看到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跑向他们。两人一人夹着块大画板，另一人手里拎着个布兜，为首的男生跑得很快，几步就到了他们面前：“好久没见到你了！你干嘛去了？你怎么都没来画室了？”

“关你屁事。”夏泉答。

俞孝砚略感震惊，本以为夏泉是因为心怀戒备所以只对他态度恶劣，这人怎么无差别攻击的？同学也骂？

“好吧。”出乎俞孝砚意料的，男生好像也习惯了他这样的态度，语气依然轻快：“你回来了就好，画室大伙儿都还挺担心你呢！毕竟前段时间外面那么乱。你明天去画画吗？”

“你画还在画室晾着呢。”晚了两步追上来的女生戴着眼镜，看起来文文弱弱，像个气场低迷的宅女。

“嗯。过几天去。”夏泉敷衍道，随意对他们抬了下手：“有事先走了。”说完径直朝人行道走去。

“再见。”两个人对着他的背影挥手。

红灯数秒，定格一瞬后，指示灯转绿，人流开始双向穿行。从这里开始，脑袋的颜色开始渐少，绝大多数变成了黑色，宽宽的人行道像一个用来稀释群体的对流河口。俞孝砚实在忍不住：“你很讨厌你的朋友们吗？”

“朋友？”夏泉茫然看向俞孝砚，那种疑惑不像是装出来的。俞孝想了想，修改了一下措辞：“同学。”

“什么啊？讨厌谁？”夏泉依然迷茫，俞孝砚意识到，他根本没有把当前的对话和几分钟前遇到的两个人关联到一起。夏泉的思维完全是碎片式的，并不依循任何逻辑，只要谈话中断或场景切换，他的记忆和感受会快速清空，跟这种人基本没办法沟通。

联想到夏泉敏感易怒的脾气，俞孝砚不打算就这个话题再多聊。两人顺着人群一路沿着凃科大校园外围行走，虽说只一条马路的间隔，但凃科大的正门在另外一侧半环，抄近路仍需至少十五分钟脚程。越远离谟涅，周围的氛围越为平和寻常起来，整洁的人行道紧挨着金属栅栏，凃科大平坦的草地尽头是一个人工湖，遥遥在阳光下闪着光。校园里种了很多樟子松，高挺碧绿，松针看起来格外坚硬，像依然在坚持对抗已经远去的寒冬。

漫长的演变中，生命会因抵御灾害的本能和苦楚进化出应对措施，形成厚厚的壳或长出尖锐的刺。一枚苦果的前身也许也曾尝起来柔软甘美，在经历无数掠夺啄食后被迫锤炼生长得面目全非。进化论的法则依准是适配而非强弱，生命的走向如果有固定轨迹，那是否说明，一切路途的终点都是无可挽回的自我剥离和绝对的痛苦？

如果人在尝试过这样的终点后忽然被赋予第二次启程——俞孝砚看向低头沉默走在自己身侧的夏泉，想，那这种痛苦是会释然消散，还是诅咒般加倍？

下午三点的阳光正好，暖风中夹着令人觉得舒适的凉意。步行是俞孝砚的提议，准备出门的时候，他发现天气很好，而夏泉在二楼的暗房里被关了好几日，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好好见过阳光了。尽管心怀怨气，小祁还是在出门前替夏泉梳了梳头发，清洗吹干后的柔软长发在他手里听话地收拢弯折，迅速又熟练地扎出一个流畅漂亮的丸子头。“比我妈和我妹的头发都好扎。”小祁很满意，端详半晌，忽然回头对俞孝砚低语：“他卖相这么好，我们把他送去当偶像吧，肯定很赚钱。”

“你他*又在搞什么啊？”夏泉不耐烦地质问很明显在说他小话的小祁。

“看来是不行了。”小祁继续低语，“他一张嘴，粉丝就塌房了，说不定我们还得赔点钱。”

路上开始出现骑共享单车的学生，再往前走不远，果然出现了一片共享单车停放区域，旁边有一排自动贩卖机，按照约定，谢小楼会在这里跟他们碰面。

谢小楼，凃科大二年级的本科生，王海生提供的那条“安全”的线索。出于对王海生的绝对信任，俞孝砚给谢小楼发了一条消息，很快便得到了回复。他抬手看了看腕表，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五分钟。

“要喝什么吗？”俞孝砚习惯性打量贩卖机内商品。夏泉伸手指了指，示意要喝苏打水。“哪一个？”他一边投币一边跟夏泉确认，刚按下数字，清脆的自行车铃声从左侧道路传来，伴随着擦过耳后的风声和刹车声，一辆单车稳稳停在停放区域的最边缘，两人同时看过去，只见一个挎着双肩包的男生也正抬头望向他们，对方单脚撑地，卫衣外套了件明黄色的防尘外套，应该是一路骑得很快，黑色的短发被吹得在头顶翘起来几根。“请问，”他问道，“是俞孝砚和夏泉吗？”

“你好。”俞孝砚伸手在出货口拿出罐装苏打水，递给夏泉，“谢同学。”

“太好了，差一点就迟到了，还好最后一个路口是绿灯。”谢小楼停好单车，大步走过来，他眼睛很亮，是那种富含生命力且品性纯善的亮，即使只是走路，也让人觉得他好像没有什么烦恼：“叫我小楼就行，让你们久等了。”

“我们也刚到。”俞孝砚答，夏泉在旁边开苏打水，不知道是力气太大还是运气太差，把拉环掰断了。

“跟我来吧。”谢小楼看起来行事非常干脆，并未过多寒暄犹疑，“我们得找一个能说话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