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布拉洛萨 第2章 急时雨01

一朵闪电在云里翻滚。百米之上无人察觉的高空中，淡紫色电流像细细的血管，鬼魅一般忽而乍现，忽而又极快涌动起来，仿佛一团火焰想挣扎出火种的禁锢。饱含水分的乌云沉甸甸地连绵在深青色的苍穹中，无声惊亮，静静等待着远处天边闷雷轰鸣而至。

沿海的北方城市至今没有初春的气息。空气湿冷，入夜后海平面漫起雾气，转眼便笼罩了城市夜景，站在高处往下望，全然分不清天与地的交界，目之所及一片白茫茫，往下些隐约可见闪烁穿行的霓虹与车河；再往下才勉强看到地面建筑与树木的轮廓，重拾回到人间的真实感。夜里八点，路上正是拥挤，喇叭声与各种嘈杂连成一片。街边一辆停靠的车摇下一点车窗，传出电台的声音：“……我地区近日暖阳高照，但气温始终回升无力，最低温度低达零下五度以下，建议出行注意保暖，以防感冒……”

电流撞上雾气，忽然仿佛生出触角般蜷缩混乱起来，在空中形成一个表面生出纹路的电光圆球，一路加速翻滚着下沉，又猛然腾起，在浓雾中挣扎冲撞，飘忽不定。距离地面数百米的隐晦高空如同瞬间涌起一团看不见的风，猛地一个拐弯摔到了一座建筑的楼顶，只见周边云雾凭空荡出水波，像是何物挣脱前最后的翻搅，随着电流倏然散开，消失不见。

凃海市文创中心二十三层灯火通明。

肖沐云正在整理材料。办公室的打印机功能简单，双面印需要手动翻页，他一页页排序翻转，又把印好的材料按类别装订好，检查过后统一用小夹子夹起来，写上编号放进收纳箱里。这份工作很枯燥，灯光下他的脸色也有些苍白，但他神情平静专注，看不出丝毫的不耐烦。正差不多要弄完，门口有外卖小哥敲门：“霁成传媒……一梅……道人……”他的语气逐渐迟疑：“……是这里吗？”

“是的。”肖沐云过去接下来，对外卖小哥道谢。他关上门走回去，一手拎着外卖，一手从桌上拿起一本装纳好的材料，去敲里间办公室的门：“道哥？我进来了。”

肖沐云推开门，登时被迎面冲出的缭绕烟雾顶得差点退回去。狭小的办公室内昏暗无比，桌上地上堆满书籍、报刊和纸质资料，几乎无处下脚；一侧的展示柜最上层摆着一整套石制的地藏占察轮和一块脏兮兮的木板，下面架子被各种旧书塞满。电脑屏幕亮着，桌前却没有人，一个中年男人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嘴里叼着烟，正望着窗外的浓雾出神。

对面就是凃海市金融中心，几栋建筑高耸入云，几乎大半的窗口永远都是亮着的，好像不需要休息一般。此时建筑群隐入雾里，只有楼顶被航标灯勾出模糊的形状。梅雪深望着那边的楼顶，不知道在看什么，肖沐云在桌上腾出放外卖的地方才终于把他惊动：“沐云？我以为你已经下班了。”

“还没有，这就走。”肖沐云说着话忍不住咳嗽起来，梅雪深顺手推开窗，冷风登时呼呼地灌入，室内的烟雾朝外涌动，和外面的雾气连成一片。他只穿了一件衬衣，却丝毫不觉得冷一般，拉开椅子坐下。肖沐云咳了好半天，苍白的脸上都咳出了血色，把另一只手上的文件夹递给他：“这是你上次要的资料，我稍微整理了一下。”他手臂撑着桌子，歪着头掀给梅雪深看：“找到了一些，不多，有些看着像编故事的……有几个我觉得还挺奇怪的案例，跟前段时间那个华裕酒店的事情有点像。我都放在最后面了。”

不算厚的一份资料，有文字有图，还细心地标注了引用出处。梅雪深并未抬头，就着他的翻动读起了最后几页，读得很认真。第一个案例是一则刊登在城新晚报上的新闻，说某村一位普通村民身上接二连三出现怪事，更有疑似“现场灵魂出窍”这样怪力乱神的事发生，不少村民亲眼目睹，称其为活神仙转世，纷纷追随，已发展成规模上百的教派。当地相关部门注意到这种散播伪科学的邪教之风，已派相关执法人员前往该村了解情况。

城新晚报是一份县级报刊，早在2010年就停刊了，这篇报导的年份要更早一些，刊登日期是2007年，也不知道肖沐云是怎么找到的。这则新闻没什么特别之处，走近科学最近几年也报导了不少类似的事件，个中神秘性对普罗大众来说早已没什么吸引力。但提起华裕酒店事件，梅雪深便明白了肖沐云对这则新闻产生兴趣的原因。他问：“华裕酒店那个视频你看了？”

“看了一点。”肖沐云说。

肖沐云是在同学群里看到的。但是那段视频之后很快被从网上大面积删除，想找也找不到了。只有一些看过视频的人口头复述细节并讨论了一段时间，很快便被别的话题盖过了。

人人都能当自媒体的时代，信息传播速度之快难以想象，稍落一步，主流或者专业点的团队都把握不住热度，他们这种算不上相关的影视广告工作室更是没必要滞后研究这些。肖沐云脾气好，梅雪深拿着张截图就大刺刺地找他，让他帮忙找点相关的类似资料，也不说要做什么，他就去找了。找得还很仔细，一点也不敷衍，没有什么乱七八糟不靠谱的花边小道都往里放，显然是经过对比筛查的，有些事件年代久远，但相当古怪诡异，不同寻常。梅雪深读了两页才忽然想起来让他赶紧下班：“都八点多了，快回去吧，辛苦你了。对了，”他看了看肖沐云，“你最近是不是学校事情很多？这几天怎么老咳嗽？脸色看着也有点差，注意着点身体，别太拼了，你还是个学生……”

肖沐云没回答，却像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道哥，我想起来了。后面几页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你记不记得前几年常源一所高中的食堂着火，有个学生冲进去救人，自己却没能逃出来那件事？当时讣告都发了，但我查了一下，那个高中生后来考来凃海了，现在在凃科大念本科。”

“真的？”梅雪深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一边从桌上翻出自己的眼镜，一边低头去翻资料。

肖沐云轻轻关上了门。

夜里八点多，普通公司早已正常下班，但文创中心互联网公司居多，通宵加班是常态。肖沐云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挤进一趟几乎满人的电梯。他背着单肩包，一手护着身前的相机，下巴和半张脸都埋进围巾里，只露着一双低垂疲倦的眼睛。持续的低烧令他浑身发冷，注意力也难以集中，半靠在电梯壁上，全凭下意识侧身躲避着上下人流。周身血液像活了一样在血管中翻滚，让他错觉自己在恍惚中已经双脚离地，失去重力。他正觉得电梯里的光刺眼到使人晕眩，眼前强光忽然一暗，有个身影站到了他身前，同时肩上被人拍了一下：“刚下班？”

肖沐云有些迟钝地抬头，看向不知什么时候站到眼前的人：“……苏棣？”

“你怎么了？”苏棣倒是一眼看出来他神情恍惚，“不舒服？”

“没事，有点感冒。你也才下班？”肖沐云强打起精神，微微站直了身体。那阵血管中的灼烧感忽地滚到了胃部，强烈的呕吐感涌上来，肖沐云皱眉忍了下去。

苏棣上来的楼层是十五层，十五层只有一家公司，是业内最大的一家电影制作公司的分部。这家公司并没有面向肖沐云所在的大学提供实习名额，但苏棣能进来也并不奇怪。高中时期就拿过全国自由类个人短片制作金奖，他能接触到的机会，是普通学生难以想象的。

但在这里遇见苏棣，肖沐云还是有些意外。去年秋天他们是同一时期开始实习的，没多久就听说苏棣要出国，前前后后忙得学校都不怎么回，年底老师组织的聚会也没出现，肖沐云以为他已经走了。

苏棣说，他只是路过，来拿些东西。他年前就已经辞去了实习工作。

室内室外温度相差近十度，一出大厅便被风吹得忍不住打颤，所有人都匆匆裹紧了外套，只有肖沐云不易被察觉地松了口气。冷风让他清醒了些，没那么难受了。“我前几天回学校没看见你，本来这两天也想有空找你。”两人并排朝公交车站走着，苏棣的声音在寒风里听起来有些遥远：“……我想问你，毕业后有什么打算？我这边跟几个朋友准备开工作室，想邀请你加入，你有没有兴趣？”

肖沐云有些意外。他转头看向苏棣，对方像是立刻要得到他明确答复一样看着他。

他和苏棣虽然同系同专业，但两人不同班，除了大二时在学校牵头下组队参加了一次比赛外，日常里交集并不多。苏棣的出勤率不算高，他总是很忙，但在同学间人缘很好，行动力强，单项技术、人脉及想法都十分杰出，他如果想自己创业，会走在很多同期的前头。而且以他的眼光和要求，挑选的合伙人也绝不会差，这个邀请可以说充满了诱惑力。

但肖沐云没有考虑，他很快摇摇头：“抱歉。谢谢你邀请我，但我自己有些别的规划，可能没有办法加入你的工作室。”

苏棣看着他，想了一下：“你要考研？”

“不是。”

两人走到了公交车队伍末端，队排得很长，可视范围却勉强只有前后几米。站牌挡掉了一部分风，终于没那么冷了。肖沐云裹了裹散下来的围巾，低低咳了几声：“毕业之后，我想先休息一段时间。”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而且你也知道，我有搭档，如果要去的话，肯定也先考虑去他的工作室。”

“叶宽？”苏棣报出一个人名，在肖沐云默认的态度下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语气里有些遗憾，“你是我认识的最好的DP，我这次回学校还看到你之前给咱们院拍的招生宣传片，视角非常好，拍得也漂亮。”

苏棣留下一段像是没说完的话，就停住不说了。肖沐云等了一会儿，发现对方真没后话了，自己也不知道该回什么。两个人就这样不言不语地排着队。

苏棣一向善于交谈，很会讲话，聊到什么话题都能侃侃而谈，总见他说话比不说话的时候多，难得有这种任由沉默来填补气氛的时刻。肖沐云想着是不是自己拒绝得太干脆，打击了人家创业的积极性，刚准备开口说点什么打破沉默，就被一阵突然袭来的眩晕冲得脚下一软，整个人朝前踉跄。

“你怎么了？”苏棣眼疾手快地扶住肖沐云。

像被人拎着脑袋转了几圈又回到原地似的，肖沐云眼前一阵黑一阵白，撑着苏棣的手臂缓了几秒，眩晕的感觉才渐渐褪去，“没事，我没事。”他慢慢直起腰，随即感觉有什么液体淌到嘴唇上，他像是习惯了似的地用掌心蹭掉，另一只手伸进包里翻找纸巾。

“你流鼻血了？”苏棣低下头探过去仔细瞧着肖沐云。

肖沐云用纸巾捂住鼻子，仰起头，“没事，一会儿就好了。”

苏棣很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你经常这样？”

“嗯？哦，”肖沐云含含糊糊地，把带血渍的那一面纸巾折进去，继续捂着鼻子，“最近天冷，干燥，很正常。”

苏棣看着他，看起来并没有被说服，反而若有所思。他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忽然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怪异感从后脑传来，紧接着，几乎是瞬间，一股巨大的压力猛地拍向他俩所在的人群。肖沐云只觉得背后像被人大力拍了一巴掌似的，他和苏棣，连同身前身后所有正在等车的其他人，全在这一股大力冲击下猝不及防地扑向公交站牌。

浓雾中，看不清头尾的长队顿时混乱，尖叫声四起。“撞车了！”有人大叫。

事情发生的太快了，路边等车的所有人几乎都没有反应过来，肖沐云在被撞出去的瞬间条件反射护住了自己的相机，接着就被身后人群摔倒涌上来的压力猛然挤得撞在了广告牌上。快装板尖锐的金属角几乎扎进他的掌心，他只懵了几秒，浑噩的头脑迅速清醒。被推着摔倒的人太多，雾太大，大家又看不清，这种情况极易发生踩踏伤亡，肖沐云顾不上别的，一把扯住了身边一个转眼快要滚到一堆人脚下的女生，对方吓得只会大叫，爬不起来，死死抓着肖沐云的大衣下摆：“别踩我！别踩我！啊！救命！”

肖沐云努力伸长手，另一只手紧紧抓着广告牌边缘，拼命拉着女生，用力到关节发白，好不容易把她拖抱起来拉到了自己身边，还没站稳，在他旁边帮忙的苏棣忽然往前挤了几步，一把撑住了几人背后另外一扇沉重的广告牌。两米多高的不锈钢支架，腿部竟然在撞击下裂了一道缝，眼看摇摇欲坠地就要朝前倒下。

“快散开，要倒了！”肖沐云忙大声提醒，把还在哭的女生往旁边一推，自己挤过去帮苏棣一起扶住广告牌。一阵刺鼻的焦糊味弥漫在空气里，街边已经完全堵了。

浓厚的雾里，一辆公交车横倒在街面上，庞大的车体一侧完全变形，轮胎在地上摩擦出几道焦黑的印记。车体冒着烟，车内的车灯和显示屏还亮着，但是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马路对面的行人们惊魂未定地看着这边，有的在打电话叫救护车，有的心有余悸地远远躲开，在一片鸣笛声和人声嘈杂交错的背景音里，肖沐云望向那辆横倒的公交车。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他看到倾斜的公交车上方，一个几近透明的淡蓝色人影如同没有重量般凭空出现，以一种非人的敏捷闪电一般攀着车窗，翻身进入车内。

“你有没有事？”

苏棣的声音打断了肖沐云的出神张望。肖沐云有些发愣地回过头，检查了一下自己，除了身上的衣服蹭脏刮破了几处，手掌被相机的金属角膈得有一点破皮，膝盖好像也撞了一下，其他没什么事。

“我没事，”肖沐云看完自己又去看苏棣，“你也没事吧？”

苏棣点点头，又问道：“你直接回家是么？”

“啊，是啊。”

“好。”苏棣不知为何，脸色变得有些不好看，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混乱的现场，似乎在寻找什么，又似乎被什么所困扰。“我先走了，还有点事，之后联系。”

说完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开了。

他出现得突然，走得也仓促。肖沐云困惑地望着苏棣离开的背影，想起什么，又回头看向公交车的方向。

浓雾已经散开，横倒的公交车外围满了救护人员，有的伤员被搀扶着从窗户爬出来，有的气息奄奄地被抬出来，警务人员依旧在做着疏散工作，鸣笛声呼喊声，时不时夹杂着人的哭声。肖沐云忽然觉得脚下沉重，步子迈也迈不动。他打开相机，在夜色里拍下眼前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