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街街角的深处有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馆,酒馆十分精简,里面的桌椅板凳不过数张,除了账台,再多的就没有了。
这酒馆看着虽小但却干净整洁,每个桌椅都被主人细心的擦拭爱戴着,在这不大不小的酒馆里。
酒馆名叫南楼,跟九瓴一样只接待有缘之人。
南楼的老板名叫月迟。
没有人知道月迟是哪里来的,但那一身短衫的打扮,干练利落的裤脚,绾成的发髻,常年挽上的袖口,脖子上带着的银饰装饰都彰显着她与汉族人的与众不同。
月迟为人极为豪爽洒脱,还十分热情好客,身上那一身与现下时兴不同的颜色的衣服,虽然浆洗的晦暗发白,但干干净净,穿在她的身上也不显的粗俗。
南楼的酒馆里卖酒,却只卖一种酒。
与别的酒馆不同,月迟酿酒并不是为了赚钱,世间钱财赚不尽,月迟不在乎。
她只想听一场这人间的故事,她答应过一个人要将这世间的悲欢离合都说与她听,不管她在哪里,只要月迟在,那那些要被埋藏在尘底的故事就永远会有听者。
月迟喜欢听故事。
但她不会干预这世间的悲欢离合,大哭,大笑,又或者是其他的一切情感,都是故事的本身,没有人有权利去制止和改变。
南楼的规定是一个故事一两酒,酒的名字叫行止。
……
秋风带着细雨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空气中带着些许的寒冷,已经是晚秋了,再过几日就是霜降,霜降过后就是冬天,再不久就又要过年了,这一年年过的太快了,月迟摸了摸脸上的皱纹。
月迟已逾三十,虽然是徐娘半老,但她的神彩却从来不减分毫,但终是**凡胎,岁月终究会在她的脸上留下痕迹。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再活多长时间,但终究是一年年这样的过,就快了,这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眨眼之间便会化作一抔黄土归去。
今天的南楼生意清冷,只来了两个客人。
月迟拎着一壶酒来到那两个人面前,这两人她都认识,其中一个更是熟悉的很,这人从自己少年起就长这个样子,十几年过去了,等到自己都已经快要老了,他似乎还是这个样子,一点都没有变,还是这样的老。
“老头,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玩啊?”月迟倒是一点都不客气,她拿着酒壶给两人斟上酒又给自己的碗中倒满,举着酒碗就大口喝了起来,酒盅是给那些客人们用的,月迟可不喜欢这样小气的东西,她喝酒从来用大碗。
一碗酒不一会就让她喝了干净,她用手背擦去留在嘴角的酒渍,冲着那人笑了笑。
“怎么,你那边的事情都干完了,准备来我这南楼入伙?我跟你说,我这酒馆小,可不养闲人,你要来可是要手脚麻利点,给我干活的。”
“小孩,你这脸色看着不太好啊,怎么,这老头招惹你了?”
同徐焯君叙完旧,月迟这才有空转过头来慰问了一下正坐在隔着一个桌子,独自喝着闷酒的“说书人”。
那人听了月迟的话,轻轻的将手中空了的酒杯放在了桌子上,擦了擦嘴角的酒渍,冲着她浅笑了一下,开口说道:“光朱不敢劳徐方士叨扰,也不敢劳月老板惦念,光朱只是在想刚才在茶馆的那个故事,总让我感觉那个故事背后似乎有什么东西我没有琢磨透。”
“说书人”名叫光朱,人如其名,逸逸如光。
“有什么不明白的,说来听听,没准我和这个老家伙两个局外人还能给你捋捋。”
说着,她也不管有没有人邀请她,自顾自的拉出桌前的长凳坐了上去,一只脚踩在那凳上,自顾自地又斟了一碗酒。
徐焯君看了看这样的四九笑了笑,他自十几年前便与四九相识,相对于凡人的寿命来说,他的寿命太长了,这长久的生命中他也有过许多不同的朋友,也有像月迟一般豪爽大气的人,他能做的就是陪他们在这人世中走上一遭,最后送他们去往他们该去的地方,他送走的人太多了,已经多的数不过来。
月迟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若不是在幼小的年纪便认识了那样惊艳她一生的人,想来现在的她应该会走原来已经为她定好的那条路,守护着南疆的十万大山,守护着她千千万万的子民,平淡的度过这一生,直到寿终正寝,无病无灾。
可现在,她窝在自己的小酒馆里,当着世间各种各样故事的耳朵,守着自己的一方天地,过着被自己禁锢而又驰骋的一生。
或许人真的不能在年少的时候遇到太过惊艳的人,那么余生都会因此陪葬。
或许人只有在举目无亲的地方活着才算是真正的活着。
“我在想的是,阿修罗的神魂去哪了?”
此话一出,满堂寂静。
只有徐焯君在光朱质疑的眼神里淡然的将手中的酒杯端起,轻轻抿了一口又放下。
“那十万恶鬼,就算是幽冥地狱里最深层的恶鬼,也不用耗费了两个冥王的神力再加上他的神魂献了来捕杀吧,况且他也没有捕杀,他做了什么,相信你们也知道。”
“还有你,为什么会愿意冒大不韪救下那个人,你明知道,他是祸害天下的孽,又或者你又有什么不可见人的秘密呢?”
“世子,我按人间的说法喊你一声,世子,这世界的光怪陆离,一个故事和一个话本子是讲不完的,但是故事总有结局,话本子总有终章,快了,你的故事也快要看到结局了。”
“不要急,故事要一个一个讲,酒要一口一口的喝。”
月迟看了看剑拔弩张的两个人,一个头两个大,她不想劝了,他们两个不是第一次在她这个小酒馆里你来我往的唇枪舌剑了,一段时间就闹一回,她真的累了。
她轻轻扶了扶额,叹了口气,
“你们两个到底说完了没有,闹够了,想喝酒就接着喝,不想喝就给我滚,一次两次的,我这南楼庙小,搁不下你俩这两尊大佛,想好好喝酒就闭嘴自己喝,我这一天天的听别人絮叨还没时间,还得听你俩这一天天没完没了的猜忌,有这功夫不如多出去散布一些铜钱给路边的那些乞丐,快过冬了,路有冻死骨这种事情,能少一个是一个,比你们总在这浪费时间的强。”
说完,她也不管这两人的面子好不好看,拾起酒坛就头也不回的走了,她的南楼,她说了算,天王老子来了都没用。
……
南楼渡阴,只渡亡人。
行止酒,从来就不是看客们猜的景行行止的行止,而是此行停止的行止,死能忘忧,酒亦能。
月迟的酒特别,一两便能让人醉的神色迷离,酒没有酒香,酒香在心里,不在阳世。
一口清甜甘冽,二口辣断心肠,三口酸苦滑入肠,再之后它又会转变成甘甜。
人生的千转百态伴随着酒水的酸苦甘辛,这酒与故事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伙伴了。
行止酒的材料是无忧草,专门从黄泉古渡上摘的百年无忧草。
许多人执念太深了,鬼魂也是,这酒能勾起人们心中最大的执念,支离的、破碎的,有的人愿意永远沉浸在这执念里不愿醒来。
但却少有人办到将执念变成心里的执着,执着于心的人,行止酒与清水无异,他们的故事无法诉说,他们的心里只剩下了执着。
……
“你们两个是自愿来到这里的吗?”一声稚嫩的声音在这空洞的空间里响起。
“一、二、三、四。”四九转头点了点人数,他觉得自己听错了,他们明明有四个人啊。
四个人转头看了看彼此,又看了看四周,没有找到说话的人。
“我在这。”
还是只有声音,没有人。
“不会是这个墙吧。”江离迟疑的说了一下心里的猜想,说完便想向着面前的这扇巨大的火幕迈近一下,看个清楚。
但迈腿的瞬间他还是犹豫了,最终并没有动。
“下面!下面!我在你们下面!”
“哎呦,你别动,你踩到我了!”
刚刚放下的脚下传出来了一声轻微的惨叫,江离吓的赶紧往后跳了一大步,他们这才发现,不知在什么时候那地下竟然开出了一簇微弱的小火花。
那火花的颜色跟刚才那一群魂灵身上的火花的颜色一模一样,只是小了许多,此刻它正从地上爬起来,气呼呼的盯着江离开口道:
“你瞎吗,你看不到我在下面吗?”
被江离踩到的小火花此刻正十分的生气,它好心的问他们问题,结果还被人踩了一脚,它有点气不过。
江离看到这样小又可爱的小家伙,一时间玩心大起,刚要上前去触碰,却让李通古按住了肩膀。
“别动!”
“你还是听你同伴的好。我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碰的,你要是不想死大可试试。”小火花骄傲的冲江离嚷道。
谭砚将蹲在地上的江离拉起来,拉到身后去,自己却蹲了下来,
“这位前辈。。。”谭砚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眼前的这一簇看着将灭未灭的花火,他只好先按前辈的称呼来叫着,有礼貌总没错。
“什么前辈啊,你应该有上万年的岁数了吧,虽然说也不过开智才一千多年,但怎么算岁数也比我大吧,你怎么好意思叫我前辈的。”
江离看着吃瘪的谭砚,想笑又有些不敢,她真是少有的能看到谭砚这个样子。
谭砚一时有些尴尬,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呆愣愣地立在那里。
刚想起身,却没想到那个小火花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时,竟然一下子就跳到了他的肩膀之上,一时之间众人都摒住了呼吸,不知道这位祖宗想要干什么。
李通古更是惊恐的向后撤了一大步,远离了整个中心范围。
但什么情况都没有发生,她只是兀自的坐在谭砚的肩头上,抬眼看了李通古一下,然后就甩着自己的两条小腿,安逸的坐着,
“别害怕,我可不是什么人都烧的,我要是不愿意,谁来也没辙,放松点。”
可这叫人怎么放松,你的肩头上有一簇恐怖异常的未知的活祖宗,不知道下一秒你说的话会不会戳到它的肺气管子上,它一生气就把你燃了,按着刚才那一群魂灵消散的前车之鉴,搁谁谁不害怕。
看了看周围一群如临大敌的面孔,它轻笑道:“你们人类好胆小,一个两个的都怕死的很,你们放心吧,我们是燃烧灵魂的,除非是罪大恶极需要处理,我们一般不会乱杀无辜的,当然有的时候可能干点别的,你们几个大活人,又没有死,害怕什么。”
“等你们真的哪天寿终正寝下了那冥界地府,被判了灰飞烟灭的罪责,那到时候咱们可能就会有再见的时候了,现在时机还未到。”
这话说的极轻松,就好像它已经把这几个人的未来罪责安排好了一样。
“你们?”江离似乎听到了它话中的重点。
“对啊,我们。”
这句话不是他说的,是一群声音。
那声音如同雨后春笋一般,一簇簇的火花在这原本沉寂的空间之中“唰唰唰”的往外冒个不停,有大有小,有亮有黑,仿佛是受到了什么召唤,一齐涌到了几人身旁,将他们四个人的周围围的水泄不通。
“我叫玄。”坐在谭砚肩头上的小火花说道,
“你还有名字呢,那他们呢。”江离看着周围的场景颤颤巍巍的问道。
“我叫玄。”一个离着江离脚边最近的一簇小火苗说道。
“我叫玄。”
“我也叫玄。”
……
“我们都叫玄。”似乎像是安排好的一样,那一声声玄从他们的口中说出,说一声,便迸溅一个火星,整齐划一。
他们像是看戏一样十分好奇的打量着眼前的几人。
江离咽了口唾沫,呆傻的伸出手冲着他们打了声招呼:“你们。。。好。”
“好了,别吓唬他们了,这一群人不经吓,你们先退下吧。”
清冷的声音兀地在空间里响起。
周围的小火花们听到这个声音便像是得到了命令一样,像海水退潮一般,一起涌散了下去。只留下了谭砚肩头上地那一簇还安安静静的坐在上面。
这次他们可算是听到了是谁在说话了,因为不想听到也难,毕竟那座火墙的变化实在是太扎眼了。
原本幽幽蓝蓝的花火此刻竟然长出了一张人的脸来,那张人脸的五官黝黝黑黑的甚至还带着一点白,它十分醒目的出现在了那张火墙之上。
“你们不要害怕,他们没有恶意,只是在这里时间长了,接触到的都是灵魂,见过的活的生物太少了,所以有点好奇罢了。”
清冷的声音从火墙的一侧传出。
此刻那些被要求退下的小火花们正探头探脑的从空间各个地方的缝隙里探出脑袋来,充满好奇的打量着这几个出现在这里的陌生人。
似乎是不想跟他们多说废话,之后很长的时间里,那座火墙并没有再说一句话,而是直接闭目休息了起来。
“那个,”江离是急脾气,她一点都沉不住气,毕竟他们几个都还急着通关出去呢。
似乎是听到了江离的声音,刚才已经闭目的火墙此刻又睁开了眼睛,那原本已经沉寂的声音此刻又开始响起,但它只说了一句话,“阿玄。”之后又再了无声音。
自这幕火墙开口后,那簇原本坐立在谭砚肩头上的阿玄便一直就没有说话,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喊到,它就像是得了圣旨一样,刚才的嬉戏玩闹消失的无影无踪,而是一脸正色的从谭砚的肩上爬起来,站在他的肩头上,开口问道:“我再问你们一遍,你们,是自愿进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