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妹是被男儿的骂声惊醒的。
“臭**,会不会玩,没*的孤儿队友!”
“狗叫什么。”
“你**了。”
那声音像刀子,劈在空气上。
不出意外,又和自己有关。
男儿每天都在“谁的妈妈谁的母亲”。刚开始,她还劝他,说话要干净点;后来,他连她也一起骂进去了。
“你*的,敢管老子?”
“你去死吧!”
她笑了。她确实死了。
他是从哪学的?从他爸学的,从公公学的,从手机、游戏、短视频、弹幕里学的。世上有无数个男人在教他怎么骂。
家里没人管他,于是他也不再管任何人。
他长成了一个彻底的“自由人”,像一只没栓的狗,到处乱叫。
...
她想起生出男儿的那天。
那是她以为自己翻身的一天。
她疼得满身是汗,婆婆依旧在屋外烧香,说“求个男胎”,丈夫在屋里喝酒,说“生个男儿就行”。
孩子落地那刻,哭声像破天的锣。
“是个男的!”接生婆喊。
婆婆高兴得给接生婆多塞了十块钱。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像是终于被人看见了。
她被夸奖,被端了碗鸡汤。
“你有出息,”婆婆笑,“这下有根了。”
她那时多骄傲啊,觉得自己终于赢了一次。
她想:男儿是她的福星,是她命里的靠山。
于是,她把能给的全给他了。
两个鸡腿,一个给丈夫,一个给男儿。
女儿要的时候,她轻轻推过去:“你是姐姐,你是女的,让弟弟吃吧。”
她看见女儿嘴一抿,眼泪在眼眶里转,她心里也疼。
但她又告诉自己——没办法,这是规矩。
没有她,也会有人让女儿让。
她不过是提前帮女儿学会这条生存法。
...
女儿是个好孩子。
她懂事、听话、不吵不闹,家务做得干净。
婆婆常说:“这闺女比娘会过日子。”
那话像刀子,但她还笑。
女儿从小知道避开声音大的地方,知道笑得小声一点,知道被骂时低头。
她有时心疼,却又暗自欣慰:她乖。
“女孩子嘛,懂事就是福气。”
她教女儿怎么洗衣,怎么择菜,怎么笑得不招人烦。
直到那天,女儿哭着求她:“妈,我不想嫁,我不想。”
她那天站在灶边,手里是锅铲,心里像塞了铁块。
“妈也没办法。”她说。
那年,女儿十八岁。
出嫁那天,婆婆说:“嫁个老实人,也不亏。”
她送女儿到村口,女儿的红盖头底下,一滴泪滴在她手上。
她没敢擦。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女儿。
...
男儿也是她的骄傲。
她总说:“我男儿有劲。”
在肚子里踢得她半夜吐,在吃奶时咬得她胸口破皮,在学走路时撞得她额头淤青。
“好劲头。”婆婆说。
他上学时调皮,偷糖、逃课、打架,她一次次去赔笑、认错。
“男儿嘛,打架怕啥。”丈夫说。
她的心,一点点往后退。
有一次,男儿被老师罚站,她去学校求情。
回来后,丈夫骂她:“没出息,孩子丢脸也得认!”
男儿在一旁学着他:“没出息!”
她那天第一次有点怕儿子。
...
后来男儿辍学。
他说:“念书没用。”
丈夫点头:“不如早点出去混。”
婆婆说:“男儿迟早得靠拳头吃饭。”
她劝:“不念书也行,去镇上学个手艺吧。”
男儿一摔门:“老子才不去!”
她看着那扇门,心里空荡荡的。
...
他整天在家打游戏,白天骂队友,晚上砸鼠标。
她让他少玩点,他反骂:“你懂个屁!”
丈夫呵呵笑:“孩子还小。”
婆婆递苹果:“乖孙,吃点歇歇。”
“滚!”男儿骂。
“你公公还在睡呢。”
“老不死的!”
那声音像刀刮过她的脸。
她死前也劝过无数次。
让他少骂脏话,被说“*们儿气太重”;
让他帮忙洗碗,被说“男人不该干女活”;
让他出门工作,被骂“你是想赶我走?”
她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真管得太多了。
有一次,她把他的手机藏了,他砸碎玻璃,拿着菜刀逼她:“你再不给,我就捅你。”
她那天没哭。她只是慢慢递过去。
...
她记得,那阵子,她总觉得他在看她——那种目光,不是孩子看母亲,是猎手看猎物。
她做饭时,他在背后偷笑;她睡觉时,他偷摸手机、拿钱。
有一次,她喝水,觉得味道不对。
她端起来闻,水面飘着一点奇怪的味。
她猜是农药。
她没问。
她只静静倒掉,又接了新的水。
那天晚上,她在床上发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
她死后,婆婆还照样疼男儿。
“别骂他,他还年轻。”
“他妈死得早,他可怜。”
“给他钱,他想买啥就买。”
丈夫也顺着:“他就这脾气。”
公公早懒得说话。
家里四个活人,像四块冷石头。
她在屋顶看着他们吃饭,没人提她。
连她的照片,都被收进柜子底。
她忽然明白,她不过是他们生命里的一阵风——吹过就散。
...
她又看看男儿。
他躺在床上,嘴角流着口水,手里还紧握着手机。
屏幕闪着光——枪战游戏,杀/人、爆头。
他笑。
她忽然觉得那笑真像他爸。
那种胜利的笑。
招妹拿出账本。
【男儿,五十分。】
...
她叹了口气,飘出屋子,又看了一眼这栋房子。
这栋困了她一辈子的房子。
风吹得她像一缕烟。
她要去找女儿。
她听说女儿在城里。
那座城,离这里要坐三趟车。
她活的时候没有去过。
现在死了,她终于能去了。
...
路边的槐花落了一地,河边有鸭子。
她飘过田野,飘过旧学校。
她看见操场上,一群女孩在跑步。
她想起女儿上学时,也是这样跑。
那时,女儿被男生故意推倒,摔破了膝盖。
她心疼,想去理论。
老师笑着说:“小孩子打闹,没事。”
她回家抱着女儿哭。
女儿说:“没事,妈。”
“他们笑我没爹。”
她愣住。
那时丈夫在外面赌,十天半个月不回。
她只说:“别理他们。”
女儿点点头。
第二天,她又看见女儿笑着和同学说话。
她那时以为——女儿真坚强。
其实那笑,是忍出来的。
...
天色渐渐暗了。
她依旧茫然的飘着。她不知道女儿在哪。
城里的灯火像星。
冥冥之中命运似乎在指引。
她看到一个女人在街角摊饼,戴着塑料手套。
那是她的女儿。
女儿变了——高高的,结实的,神情冷静。
旁边还有另一个女人,一起干活。
两人动作利索,像早已习惯。
女儿的手机响了,她接起。
“什么?她去世了?……她是这么死的?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女儿哭了,哭得几乎站不住。
“我的妈妈啊。”
身边那女人拍她的肩:“别哭,我们两个好好活。”
那一刻,招妹看着她们,像被雷劈了一样。
她才明白——
女人,还能这么活。
真的可以,这样活。
不靠男人,不靠规矩。
她哭了。
她笑了。
她拿出账本。
【女儿】
笔尖还没落下,死神来了。
“你女儿没害你,写她干什么?”死神问。
“她没害我,是我害了她。”
招妹流着泪写下——【负三十分】。
...
风里传来几句闲话。
“不知羞。没男人要。”
“女人家抛头露面。”
招妹发了疯似的冲过去,想打他们、骂他们。
但她的手只穿过空气。
她终于明白——生时的哑巴,死后也发不了声。
...
“我得为女儿做点什么。”招妹对死神说。
“给你一次托梦的机会。”死神说。
“我该梦什么?”她问。
“你自己想。”
招妹沉默了。
找个好人家托付给女儿?招妹摇了摇头,立刻否决了。
跟女儿说自己死的不明不白,让女儿给自己报仇?招妹又摇摇头,不行。
到底能托什么梦呢。
她想了很久。
“我想告诉她,怎么发财。”她忽然说。
死神空洞的黑脸笑了,它说招妹不知好歹。
“发财不好吗?”招妹认真问。
“不是不好,只是太难。”
“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她说。
死神便告诉她答案——当然有代价。
它没说是什么。
她也没问。
她早就习惯先签命,再过活。
...
那晚,招妹托梦给女儿。
在梦里,她告诉女儿——
“人活着不是为了忍。忍久了,就成了我。
你要活着,为自己活。
发财也行,不发财也行,别再给谁当命。”
女儿的唇在抖。她伸手想拉住母亲,却摸到一团雾。
招妹顿了顿,嗓子像被什么哽住:“妈妈活着的时候,对不起你……现在死了,才敢爱你。”
梦里的风是温的。
女儿扑进她怀里哭,她也哭。
她们在梦里,终于成了真正的母女。
...
夜到浓时梦终醒。
招妹坐在女儿的屋顶上,看着屋里那盏亮到发白的灯。
城里的夜没有星星,但月亮又圆又大,像一只未曾合眼的瞳孔。
死神来了。
招妹招呼它坐,“来,看,这就是我女儿的房子。”
她指着那一间低矮却干净的小屋,眼神里有一种迟来的骄傲。
“它只属于我女儿,不属于别人。”
死神不语。
半晌,它问:“你下辈子要当女人,还是男人?”
招妹怔住。
“下辈子?”
“我说过,查不清凶手就不能投胎。但我相信你能查清。”
“所以,你想当什么?”
招妹沉默良久。
她看着死神,她的眼中倒映着天上那一轮明月。
...
【第三天:女儿、男儿】
男儿是她的希望,后来成了她的报应。
她把命都喂给他,他却啃着自己的骨头笑。
她教他喊“妈妈”,世道教他喊“臭婊子”。
女儿是她的影子。影子里埋着她不敢喊出的那一声“我”。
但泪流久了,也会养出火。火在女儿心里,一点一点烧。
她在梦里抱着女儿,哭得像初次做人。
——她们都不是凶手,
但她们都继承了她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