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又亮。
鸡又鸣。
招妹还是醒了。
她不动,躺了好久好久。屋顶有露水,风把露珠吹成一条线,像她死前洗的衣裳上那一缕肥皂痕。
“今天查谁?”招妹问。
没人回答。死神也没来。
于是她自己选。
“那就查他。”
她飘下屋顶。
...
屋里饭碗空了。桌上有油星、碎米粒,还有丈夫留下的一叠钱。
他坐在桌前,数钱。
一张一张,嘴角微微翘着。
“还得再找个老婆。”他对婆婆说,语气平平淡淡,像在谈收成。
婆婆没有抬头,只“嗯”了一声。
丈夫又抽出一叠钱,夹在腰包里。
“你别忘了招妹的丧事还没办完。”婆婆低声说。
“办啥丧事?钱都花了。再哭也活不过来。”
“可她毕竟——”
“毕竟啥?她是我老婆,我说完了。”
婆婆不再出声。
丈夫把钱收好,抹抹头发,照了照碗里的水——那是他唯一废的镜子。
招妹飘在他身后,看着那张脸。她曾经爱过,也怕过。
他没变。她也没想过他会变。
...
她记得第一次见他,是在镇口的集市。
那天她去卖豆腐,他去买盐。
他个子不高,却有种“稳”的气——像打桩的木头。
那时的她刚离婚,背后全是闲话。有人说她“带霉气”,有人说“被打就离,真傻”。
他不说她。他笑着说:“我信你。”
她就动心了。
后来正好家里又催婚,她就选了他。
那年,他还真拿出八千块彩礼——全村都知道。
婆婆说那是他打工攒的。
招妹当时感动得哭了。她觉得自己遇到了个“顶顶好的男人”。
他不骂她,不打她,甚至生女儿那年也没摔碗。
——那是她认定他“好”的全部证据。
她那时还常跟人夸:“我这回找对人了。”
她真心那样以为。
...
可他从来没真正笑过。
他对她的“好”,像是一种算计。
她生病时,他递药,但会问:“钱谁出的?”
她做饭时,他坐在旁边玩手机,饭菜稍凉,就叹气说:“女人啊,就是不懂事。”
他从不骂她,也从不夸她,只是“轻轻地”让她觉得自己该更好一点、再勤快一点。
他从没说“我爱你”,他说的最多的是:“别让我丢脸。”
她那时真以为那就是男人的爱。
...
婚后第二年,她辞了镇上的小饭店,回家带孩子。
丈夫说:“女人带孩子天经地义。”
婆婆也说:“男人在外面忙,你在家守窝就是福气。”
她就信了。
后来他干脆不让她出去。
“外面太乱,你在家好好过日子。”
“你出去乱跑,我脸往哪搁?”
于是她的世界就剩下院子、厨房、和孩子的哭声。
她想去集市卖点菜,被骂“好吃懒做”。
她想买条新裙子,被说“当妈的人了还打扮,勾引谁”。
她去帮邻居缝衣服,婆婆还当她的面说:“人家都嫌你脏。”
她逐渐不出门了。
她那点钱——是他给的。
他按月给,一次五百。
她不敢花,生怕月底不够。
她问:“能多一点不?”
他说:“钱都在家里,你花哪儿去?女人嘛,用不着。”
那时的她竟还觉得他顾家。
...
有一次,孩子发烧,夜里四十度。
她吓得哭着摇他:“去镇上诊所吧。”
他翻个身,迷迷糊糊说:“明天再看。”
她自己背着孩子跑去镇上。
雨下得大,泥溅到裤腿。
医生问:“家属呢?”
她说:“睡了。”
回去的时候,他还在打鼾。
第二天,他只问:“药钱多少?”
她说三十。
他皱眉:“女人就是不会过日子。”
她那天哭了一整夜。
...
后来他开始赌。
起初还偷偷摸摸,后来干脆明目张胆。
她问他:“你钱都输了咋办?”
他说:“男人赌两把算啥?你不懂。”
她想拦,婆婆骂她:“少拿女人那一套指点男人。”
她有一次拿了赌钱藏起来,被他抓到。
他没打她,只盯着她看,盯得她腿都软了。
“你什么意思?怀疑我?”
“我只是怕……”
“怕我输?那你去赚啊。”
那天夜里,他没说一句话。
第二天早上,她发现家里的锅被摔了,米袋撒了一地。
婆婆说:“谁叫你惹他。”
她蹲在地上,一粒一粒把米捡回来。
...
“他是个好男人。”村里人都这么说。
“他对你多好啊,没打没骂的。”
“男人赌点小钱很正常。”
“再说他养你,你还不知足。”
她也开始怀疑自己。
是不是太敏感了?
是不是太不会做人?
有一天她在河边洗衣服,一个女人悄声说:“你男人在镇上跟人喝花酒。”
她愣了。
回家问婆婆,婆婆瞪她一眼:“别听那些忮忌人的鬼话。”
她没再问。
只是那天,她洗碗的时候,碗掉地上摔碎。
...
她活着的最后几个月,家里越来越冷。
他不再和她说话,只会指使她。
“烧水。”
“拿衣服。”
“带孩子出去。”
她做饭、洗衣、看孩子、喂鸡喂猪,还得去插秧种田。
一天到晚,手上没干净过。
婆婆还常唠叨:“女人啊,命就是做活的。”
她偶尔累得直不起腰,婆婆就说:“你还年轻。”
她生理期疼得出冷汗,丈夫说:“你矫情。”
那天夜里,她真想离家出走。
可想到孩子,还小。
再想想娘家人,早说过“女人离婚丢脸”。
她已经离过一次了,不能再离第二次。
她就没走。
...
现在她看着他坐在赌场里,笑得像在做梦。
骰子一掷一掷。
她的命就在那骰子里滚动。
他赢的时候拍桌大笑,输的时候脸青手抖。
她记得这种抖——生前,他赌输了回来,摔门、摔碗,有几次摔的是她。
那时他还没动手打人,只是摔。
婆婆骂她:“你就不能哄哄他?男人丢钱又不是杀人。”
她说:“可是那钱也是我种地换来的,我也心疼啊。”
婆婆说:“女人心疼有啥用?你得忍。”
她忍了。
忍到油尽灯枯,忍到一命呜呼。
...
这时,她忽然看见赌桌那头有个熟悉的背影。
她怔了怔。
那是她的前夫。
他也在赌。
他瘦了,头发灰白,眼睛里还是那种阴沉的火。
他一边抖烟,一边笑:“这回可得翻身。”
有人问:“你那前妻不是死了吗?”
前夫叹了口气:“死得好啊,可惜钱我拿不到。”
众人笑。
笑声混在骰子的声音里。
招妹看着这两个男人,一个是她过去的命,一个是她现在的坟。
她忽然觉得,人生真像一桌牌——不管换几次,她都坐在输的一边。
...
夜更深了。赌场的灯闪着。
她看着丈夫的手,一次次把钱推出去。
那手粗糙、有力,握她时也曾温柔。
可那温柔短得像梦。
她看着他输了最后一把。
他低头,看着空空的桌面,忽然笑了。
“死老婆的钱都输光了。”
旁边的人拍他肩:“再找个呗。”
他点头:“嗯,再找一个。”
他站起身,摇摇晃晃走出去。
外头的风凉得像水。
...
他走到镇口的小吃摊,点了碗粉。
吃得津津有味。
她看着那碗粉,忽然想起她死前最后一顿饭:也是粉。
那天婆婆在厨房骂她,骂她不会烧饭、没眼力价、不会哄男人。
她低头烧火,粉煮糊了,婆婆拍她的后背:“没出息!”
火星溅到她手上。她不吭声。
丈夫从屋里出来,看了她一眼,说:“又糊了。”
她“嗯”了一声。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说话。
再之后,就是晕倒、冰冷、死。
...
丈夫吃完粉,掏出钱包。空的。
他摸了摸口袋,只剩几枚硬币。
“明天再翻身。”他嘀咕。
他嘴角又抿起笑。那笑像刀一样薄。
招妹盯着那笑。她忽然不想再记账。
但死神的声音又响起:“别忘了。”
她低头,把笔压在账本上。
笔尖划过,黑字一行:
【丈夫:七十分】
她又补上:
【他不杀人,但他让人不想活。】
...
夜色深了。
丈夫回家。
婆婆坐在门槛上等。
“输完了?”
“别提。”
“那还找啥老婆?”
“还能咋办?欠的钱总得有人还。”
婆婆叹口气,站起来:“你也不容易。”
他笑了:“我容易?我不也苦?”
“招妹那丫头——”
“别提她。”
“毕竟跟了你几年。”
“她命薄。”
婆婆沉默了。
他抬头看天:“她死得好。”
说完,他进屋,关门。
...
屋里黑着。
他点了根烟,烟头一明一灭。
那火光照亮半张脸。
那张脸曾是她的家。
她看着那团火光,忽然觉得冷。
她明白——他不是恶魔,也不是鬼,他只是人。
但他那点“人气”,能杀人。
她靠在墙上,看那烟雾缭绕,笑了。
她小声说:“你真是顶顶好的男人。”
...
招妹飘上屋顶,又看星星。
死神来了,依旧陪在她身边。
“凶手是他吗?”死神问。
招妹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没杀我。”
“他又杀了我。”
【第二天·丈夫】
他不是坏人。
他只是那种好男人。
活着的时候,
所有女人都被他“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