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晨曦,鸡鸣声响起。
“起床烧饭!”招妹惊醒。
可是她死了。没有人烧饭了。
天只是微微亮,还有几点星星。她又躺了下去,躺在冰凉的房顶上。可是鬼魂的身体并不觉得冰凉。
她睁大眼睛看。死神来了。
“起太早了,再休息会吧。”死神说。
“我得在丈夫男儿起床前做好早饭。”
“现在你不需要了。”
“你们鬼神也需要休息吗?”
“当然。任何有灵之物都需要休息。”
死神的声音淡得像水汽一样散开。招妹继续躺着。
“我睡不着。”她说。
“那你就去查案吧。”死神说。
“第一天查谁?”
死神没有回答,像被风吹散的烟一样消失了。
...
招妹飘下房顶。
厨房竟有微光?
是婆婆。
她飘过去看。婆婆在烧饭。火苗低低的,锅底冒出的白烟像冬天的气。灶台边放着三个碗——丈夫一份,男儿一份,还有一份是谁的?
婆婆把那份饭端上楼。
是谁?原来是公公。
公公腿断了,躺在床上,由婆婆照顾。招妹死前也常照顾。
那男人终日抽烟、喝酒,骂人比谁都清楚,使唤婆婆比谁都顺溜。
婆婆走后,他嘴里骂骂咧咧:“死了?没福气的东西。彩礼钱怎么办?让咱儿收回来啊!”
招妹拿起死神给的账本,默默写下:
【公公:二十分】
...
这时她想起另一桩事——在如今这个丈夫之前,她还有过一个男人。
那年她二十岁,嫁过去才知道,那人不仅打老婆,身上还背着案底。
她心里明白,不能跟这样的烂人耗一辈子。在她的坚持和大闹下,婚很快就离了。
没孩子,没财产,只留下了那段短暂又惊心的经历。
公公清楚这段经历。
每逢她动作慢些,回嘴两句,他就拿这事压她:“二婚的货,还挑三拣四?咱家肯要你,是给你脸。”
招妹在这个家里,便永远背着两重山——一是媳妇的本分,二是二婚的污点。
公公眼里总烧着“你不配”的火,婆婆则在一旁,用针线和唠叨,维持着这个家脆弱的太平。
...
婆婆下楼洗碗,水流声细碎。她一边洗,一边跟邻居说话。
“唉,这媳妇啊,命苦。心太高,不听话。家里事做得也不细。”
邻居叹气:“可惜那俩孩子。”
“孩子是她生的,我养的。”婆婆嘴里说得理直气壮。她把碗扣在案板上,“做人啊,得守规矩,不然死得早。”
招妹看着那一桌清早的光景,心里有一瞬间的模糊。
她忽然记起,自己死的那天,婆婆也在厨房。那天早上婆婆骂她,骂得满屋子鸡都不下蛋。后来丈夫出门,男儿也骂,她端着洗衣水去了后院,心口突然一紧,倒下时,水桶里的肥皂泡飘了起来。
“死得干净。”婆婆当时是这么说的。
...
婆婆提着菜篮子去镇上买菜。路边的槐树落下几片黄叶。
她对别人说招妹“没责任心,抛下孩子跑了”。她在街头与熟人说笑,说得跟活人一样自然。
“跑了也好,省得家里天天吵。”
“咱这家,不是她配待的。”
招妹站在巷口听,听到那些声音像风吹过稻穗——噼里啪啦,嘶嘶作响。
她想哭,哭不出来。鬼魂没有眼泪。
...
婆婆回家,下地干活。弯着腰拔草、割稻,背影被阳光切成两半,一半亮,一半暗。
她的手像石头,膝盖像石头,心也是石头。
午饭时,她又烧饭。灶膛里火旺得厉害,锅底噼啪作响。
招妹看着那火,忽然觉得饿。
“我能吃点吗?”她问空气。
空气没回她。死神也没出现。
婆婆舀饭、盛菜,一碗又一碗。那锅里的饭香让她觉得恍惚——那是她活着时最熟悉的味道。
她伸手去摸那碗饭,手穿过去。
热气从她掌心穿过,像一阵风。
...
灶台边摆着公公的药瓶,药名她认不全。那瓶子上沾着灰,几粒药落在桌上,没人理。
招妹看了一眼,心里咯噔了一下——那瓶药她死前也见过。
她那阵子常觉得头晕、心闷,以为是天热。婆婆说是她心窄气的,公公骂她装病躲懒。
“药就别乱吃,”婆婆说,“人哪能靠药过日子?”
可公公却背着她,对男儿嘀咕:“那瓶药吃多了也出事。”
她记不清是哪瓶药。
是治公公的腿的,还是治她心口疼的?
药的颜色像灰尘,瓶口贴着旧纸片,字迹糊成一团。
她飘近床边。公公正半躺着抽烟。灰掉在被子上。
“女人死了,耳根子清静。”他叼着烟嘀咕,“这世道,女人不安分,就是这下场。”
招妹想掐灭他嘴上的烟,可她的手穿了过去。
烟头还亮着,亮得像笑。
...
她记得结婚那年,公公就不太喜欢她。
彩礼他一分不少地算,连烟酒钱都算进去了。
婆婆当时笑着说:“咱家穷,姑娘不挑。”
公公则说:“娶媳妇就是娶个帮工。”
她那时觉得这话是玩笑,如今想来,是遗言。
她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婆婆在门外烧纸,公公在屋里喝酒。
那天晚上他喝高了,拍着桌子说:“生个男儿才值钱,生女儿就砸锅。”
婆婆跟着笑,笑得小心翼翼。
她在屋里痛得满身冷汗,听着他们的笑声,一阵阵想吐。
孩子生下是个女儿。
公公听说后,把酒盏摔在地上:“赔钱货!”
婆婆忙过去劝,说:“没事,头胎女儿旺家。”
公公骂她:“旺什么旺,穷了一辈子还旺?”
那夜,她怀里抱着刚出生的小女儿,听着院子里男人的怒骂声,一口奶都下不去。
第二天,婆婆端来一碗鸡蛋汤,笑着说:“公公不高兴,你别往心里去。生个男儿就好了。”
她低头看着碗里的油花,轻声应了一句:“嗯。”
那年她二十二岁,满脸的青春被炊烟和眼泪盖住。
她后来才懂,这世上规矩太多,女人的规矩比天还多。
——那碗鸡蛋汤,她到死都记得味道。
有点腥。
...
公公的腿断,是两年前。
他喝多了,骑摩托摔沟里。那时他还骂婆婆,说是婆婆“没看着路”。
从那以后,他的腿没好过,脾气反倒更大。
婆婆天天推着他晒太阳,喂饭、洗身子。
有时候她帮忙,婆婆就骂她“手脚慢”。
她不知道公公到底疼不疼,但他嘴里的烟一天也没断过。
“男人抽烟,是气没处撒。”他总这么说。
“那女人呢?”她有一次问。
他没回答,只是笑。笑得她想起屠户磨刀的声音。
...
午后,阳光硬得像铁。
婆婆在院子里翻晒谷子,公公在屋里骂:“饭怎么还没来!”
“腿断了嘴还硬,”婆婆嘀咕。
她把饭端上去,没等他吃几口,就被骂了一顿。
“饭太干了,汤太咸了,咸死我也没人管。”
婆婆低着头收碗,像没听见。
招妹在旁边看,觉得可笑。
“你也怕他。”她对婆婆说。
婆婆当然听不见。
“你们都怕他。”招妹又说,“我活着的时候也怕。”
她飘过去,看公公的眼睛。那双眼混着黄、混着红,像酿坏的酒。
她突然想起,自己死前一晚,那瓶药是谁放在桌上的?
公公那晚也在屋里,看着电视,嘴里还念叨“女人命贱,花钱治也白治”。
...
她越想越糊涂。
公公像个甩不掉的影子,跟在婆婆后面。
婆婆是堵沉默的墙,遮着公公的狠。
他们合在一起,像一堵老墙,裂缝里全是她破碎的名字。
她在账本上记:
【公公:四十分】
【婆婆:十七分】
她想了想,又在旁边添了一行小字:
【他们是一对。】
...
夜里,风吹得屋瓦轻响。公公又开始骂人。
“你这老不死的,做饭都不会。那死女人死也死不干净,害得我吃不好睡不好!”
婆婆不回嘴。她坐在灶台边,一边补衣服,一边抹泪。泪掉在针上,针亮了一下。
招妹看着那一针一线,忽然觉得婆婆的背有点驼,比她记忆里更矮了。
她心里有一点酸,又有一点冷。
她想起自己活着时,婆婆也是这样缝衣服。
那时她不理解婆婆为啥总皱着眉。现在她懂了——那不是皱,是一辈子攥着没撒开的气。
...
深夜。
公公睡了。婆婆给他掖被角,又去院里洗碗。
她看着月亮,嘴里嘀咕:“做人难,做媳妇更难。做婆婆更难。”
招妹忽然飘过去,说:“那你做女人呢?”
婆婆听不见。
她又说了一遍。婆婆仍旧没听见。
死神在她背后出现,叹气:“你跟她说也没用。她听不到你。”
“那她听谁的?”
“她听习惯的。”
“习惯?”招妹问,“是什么?”
“比命还硬的东西。”死神说。
...
招妹看着婆婆把碗洗完,拎水泼地。院子被月光照得白白的。她站在那儿,像一块老木头。
“她怕的不是公公,”死神说,“她怕的是没人骂她。那样,她就不存在了。”
招妹没说话。
她低头看账本,把婆婆、公公的名字都划了线。
“他们都不是凶手。”
“确定?”死神问。
“他们没亲手杀我。”招妹说,“可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杀我。”
死神点头。
“所以,他们加分。”招妹又说,“但不算凶手。”
...
屋子里空空的,灶台冷冷的。
招妹还在屋顶上,看着那升起又停息的炊烟,轻声说:“我死了,他们还在活。可他们活得,比我还像死的。”
她拿起笔,写下:
【第一天·婆婆、公公】
他们活着,是旧命的根。
我死了,也还在为他们烧饭。
——他们都不是凶手,但他们的影子,在我心口落了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