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府书房,一室静谧。
少年眉眼如画,唇似涂过红脂,乌亮的长发被一根发带系着。
他伏案片刻,执笔勾勾画画,时而运笔如飞,时而顿笔思索。
待到最后一笔落下,他丢下狼毫笔,一屁股坐上书案,揉了揉酸痛的手腕。
抬眸的瞬间,那双琥珀色的眼被日光照映的更加透亮。
小厮终于找到机会,端来温热的药碗。
崔安意面无表情的接过,轻抿一口蹙眉放下。
小厮立刻将一旁的蜜饯端上,崔安意捏了一个吃,借着这股甜意将药一股脑喝掉。
等他再吃了几个蜜饯,精致的脸上终于晕开一抹笑。
见他终于展颜,小厮心中一松。
"主子这些天还是得以身体为主,醉仙楼新出的杏仁酥酪据说排了很长的队伍呢,奴派人去买尝个鲜?"
天知道他看见少爷如此勤勉,不仅没觉得欣慰,反觉他被刺客刺激的颇为严重。
崔二少居然有兴致练字?瞧这桌上一沓子的话本啊,愣是没有一本四书五经之类的东西。
本来他正愁着是不是少爷要以此为借口不喝药,没想到这样顺利。
“好啊。”崔安意点头轻笑,打断他的腹诽,说着就迈开步子往外走。
双喜忙不迭的去安排,紧紧跟在他身后。这次老爷知道后可是气得不轻,将所有的家仆都叫过去严令禁足领七日。若不是夫人非拦着,少爷恐怕又要多受上一次皮肉之苦了。他想到公子这跳脱的性格,真是哪里也关不住他的,生怕他一个不留神就出去了。
崔安意刚踏出书房,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恭敬的在不远处等候。
"七风,你怎么来了?"
“回公子,太子殿下已然以雷霆之速查明真凶。殿下本想第一时间告诉您,让您处置。但思及您的伤势需要时间多多养伤,派我在合适的时间前来接您。”
崔安意闻言露出尴尬的表情,合适的时间,是指巳时过半?
不过他也不是会为这个羞愧的性子,当即就要入宫。
"时间确实正好,太子哥哥为我的事劳心,我请他吃饭呀。"
轻车熟路的入了宫,宋晟璋正坐着旁边有人耳语密报,他微微点头冲崔安意安抚一笑。
"安弟放心,孤已帮你查明真凶。"
语毕,两个带刀侍卫押送着一个瘦猴一样的中年男进来。
那男子一进殿门便瑟瑟发抖,扶倒在地。
“太子殿下恕罪,小的知道的都说了!这事和小的可没有任何关系,请殿下明查啊!”
宋晟璋一个眼神,一旁的侍卫毫不留情的将他压下来:“少废话,将之前交代的事情如实禀报,别耍花招。”
“回禀殿下,小的乃是城西车氏马行的伙计,京中大部分马匹还有它们的吃食用具都由我们马行来采买。”
“约摸月中时,有一男子与镇国公府的少爷起了冲突,非要买下他的那匹马。小人虽然见识短浅,但也只骏马品相非凡,不要打扰贵客。”
“可……可没想到那人一届流氓草寇,心狠手辣惯的,就此对公子怀恨在心,实在令人痛心。”
“故事讲完了?”宋晟璋轻轻阖眼,轻飘飘打断他。
那人瞬间闭口不语,崔安意撑着头点了几下:“不错,确有其事。所以你的意思是,那些个杀手是他雇来的?”
那人连连称是:“小的有物证。”
宋晟璋挥手,侍卫将东西呈上来放在崔安意旁边。
崔安意眯起漂亮的眼睛打量,一对做工无二的金鱼摆在盒中。他看了看色泽样式,确认是真金无疑。
“殿下、公子请看,这金鱼是那人曾经订做店里的东西抵给小的的。和那所谓的刺客身上搜出来的东西一致啊!想必是那贼人嫉恨公子,才挑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报复。”
若人证物证俱在,好像动机也合情合理。
崔安意颔首,声音如清风拂山:“如此看来确实是一批东西。”他放下金鱼,长袖一甩,步向宋晟璋,“太子哥哥想必已经将那人擒住了?”
宋晟璋面色微凛:“不瞒安弟,刚刚我的人报信,那贼人已经畏罪自杀,想来是受不过刑罚。”
“二皇兄毕竟是上过战场的人,他的手段贼人不敢小觑啊。”
“宋允卫?”崔安意错愕,“虽说他掌管大理寺,但太子哥哥不是说过东宫来办吗?他怎也来凑这个热闹。”
不过,他毕竟也是苦主,甚至为救他受了伤。
崔安意眼珠流转,宋晟璋盯了一会,这才淡淡开口:“二皇兄为国杀敌,立下赫赫战功。他刚回来没多久就在天子脚下受了伤,民意沸腾,孤这不是刚接到刺客的消息就告知他了。”
“安弟,你现在不宜劳神,那贼人交给二哥必是逃不脱的。也是便宜他了。”
不知为什么,崔安意心里有些不舒服。
他憋不住还是发问:“那贼人亲口承认了吗?”
宋晟璋悄然将崔安意头上的呆毛压下,眼里情意绵绵:“安弟,你知不知道你吓到我了?贼人凶恶,我只希望你不要涉险,别的事情孤不关心,嗯?”
崔安意这才发觉殿内只剩他们二人。他偏头错开宋晟璋溺死人的目光,定了定心神。
“那太子哥哥,何时去向陛下请旨赐婚?”
宋晟璋眼神闪躲,但很快恢复往日的平静,随即露出苦笑:“这得父皇开口,孤身为太子即便有父皇的盛宠也不好如此。”
“安弟知晓吗,这次皇兄回京,朝堂各家势力竟有半成支持他继续做他的大将军。好在父皇英明,给了他一个刑部的职位。否则,孤这个太子也做的不稳当。”
崔安意明了,长有有序,无嫡当立长。
当年皇后还是贵妃,与宋允卫那位病死的母亲平起平坐。皇帝因为疼宠林贵妃,不顾朝臣劝谏立三皇子为太子,昭告天下。
天子态度坚决,两个老臣的死谏也没能成功——最终都被救下性命,纷纷失智。
民间有传言说是因为宋允卫天煞孤星,若立他为太子龙气将会受损。当时还有个年轻的谏官不顾阻挠,差点一腔热血洒在金銮殿,至此再没人反对。
后来宋允卫的母妃离世,他在京中身份尴尬,干脆自请戍守边疆。
跟着他一起去的还有崔世子,也就是国公府大公子、崔安意他哥。只不过崔世子是想让父亲早日还家罢了。
如今宋允卫战功赫赫,在民间和军营的威望也高,想捉几个站队的人也不在话下。
可,这与他们成亲不冲突。
宋晟璋被崔安意的眼睛盯的败下阵来,语气宠溺:“好吧安弟,孤现在需要向惠家表态。惠氏在内阁和翰林院根基深厚,如今武将自是偏着二哥的,孤得抓住机会。”
崔安意听了直点头,但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全身一僵,背脊生寒。
“惠家,要把女儿嫁给你吗?”
崔安意直愣愣的问出来了,他本来就不是藏着掖着的性格。
宋晟璋哼笑一声,没有回应这个问题:“孤只是暂时与她周旋,孤心悦之人只有你。”
这也就是说多半是了。
崔安意心中杂乱直冲出去殿外,过了数十息才他停下来。
扭头,身后空无一人。以往太子哥哥再怎么样也会找人跟着他,哄着他。如今……
他说不要人跟着也便没人靠近他了。
崔安意终于忍不住,蹲下来环抱住自己,泪珠一片片落下,泣不成声。
*
飘香楼二楼。
崔安意一坛接着一坛的喝,酒水顺着他的下颚,流到他白皙的脖子上。不多时,数十个空酒坛就被踢倒在地上,脸颊熏红。
古人说一醉解千愁,可为什么他的愁越喝越多,莫不是真的读书少了,没理解此中真意。
崔安意的脑中有无数股不同的想法打架,只觉天旋地转。
先是有个小人叉腰,气鼓鼓称宋晟璋不顾情义只求自己的利益。另一个小人就赶紧反驳,拿宋允卫和宋晟璋尴尬的关系解释,你应当理解他的不易,自古成帝哪里有不牺牲的!
你争我斗,正是缠斗时,分不出胜负。
这时,突然冲出来个暗黑小人。他简明扼要的指出太子是主角,他的惠表妹注定是他的良配。而你,不过是登基帝路上的台阶罢了。
崔安意感同身受,揉了揉心脏。恍惚间,他居然看见了那个让他恨的牙痒痒的人。
“你本就有伤在身,如果今日不是我看见,你是不是就一直打算喝下去,烂倒在这里?”
声音虽好听话却冷硬,崔安意轻叹一声,醉眼迷离的伸手去够滚到桌角的酒坛。可还没等他触及,一只宽厚的手掌便攥住他的手腕,将他死死扣住,不能动弹。
他醉醺醺的,只感觉到了挑衅,挣扎的厉害。桌上的杯盏被撞翻,发出一阵刺耳的碎响。
“放开我,你算什么东西……也来管我……”
“够了!”这人声音也招人讨厌,冷得像淬了冰,一字一句打在他的心尖上,“为了一个宋晟璋,你把自己作贱成这个样子?那你或许早该知道,全城都知道未来太子妃的人选,早就不是你!”
这话像针一样刺破崔安意逃避的心连带着酒醉也少了几分。
他猛的摇头,似乎要甩掉残酷的事实:“我不想知道,我只知道我和太子哥哥从小一起长大,我喜欢他,我想和他在一起。”
在崔安意看不见的地方,一双幽深眼眸仿佛一汪幽深的碧潭,暗不见底,闪动着异色。
“你不想查明那天的刺客究竟是谁指使,你不想知道是谁要害你了?”
崔安意识别到关键字词,努力聚集涣散的目光,喃喃的问了句是谁。
宋允卫轻哂一声:“还不算没救。”
他靠近崔安意正打算将他从桌上移开,崔安意的拳头砸了上来。
“你这个讨厌鬼!总是这样……打破我的一切。”他语无伦次哭的伤心。
宋允卫被打也不躲,探过来挨的更近,他以不容抵抗的力道将崔安意的下巴往上一抬。
“好,你不想听这些,那你也不想知道,你哥哥为什么没有和我一起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