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人病房的大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
门轴“吱呀吱呀”,不知又是谁来参观。
祝西栾动弹不得地躺在病床上装睡,来人把窗帘拉上,又轻轻把门阖起。
外间的交谈声依旧能隐约穿进病房内。
“疼得站不住?”
“急性期……哥哥和枞明带人飞去德国拜访脊柱神经方面的医疗团队了,这边医生是说他问题不大,过了急性期就能下地,可毕竟年纪还小……这时候就这样了,我真怕他将来……”
“会好的,现在国内外这方面的前沿研究都很多,而且说不准将来也有更好的技术,脊柱神经修复领域每年都有新突破,几年就一个样了,我和沣哥也会在这方面多留意。”
“好,孟之姐。”
“……哎,急不得,治疗是场硬仗。”赵孟之看着啜泣的女人,叹了口气,“别哭了噢,小栾才是最难受的那个,到时候见了你的眼泪,更难熬了。”
少年时光一生一次,绝不再有。
可滂沱朝气,花樣年华,青葱时光,都将离开这个来人间受难的少年人,伴随他的会是一场一场绵密潮湿的阴雨。
如果幸运的话,他能恢复如初,走出去看一看世界,如果不幸的话,或许会在某一日突然无法行走,在轮椅上度过后续几十年的人生。
急性期结束后,祝西栾不得不终日佩戴矫正器稳定脊柱,在同龄孩子中格格不入。
“怪物”、“残废”的隐秘声音与视线像淬了毒的尖刀,一次次洞穿幼年和青春期时他敏感脆弱的灵魂,他软弱无为生了不少事端,谭家人三天两头就要往学校跑,处理这些破事。
祝西栾一度认为他在人格上本就是个懦弱不堪的废物,无力独自对抗霸凌。为此谭季严在他身上花了大心力匡正,手段算不上温和。
也因此,十七八岁之前,祝西栾对谭季严的恐惧几乎深入骨髓,像兔子撞见猛虎,避之不及,唯恐被獠牙所伤。
每周的治疗修复和锻炼持续到高中,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医院学校家中度过。
到底是谭家雄厚的财力资源和人脉,少年人的身体也拥有难以预估的生命力和可能性。
这样打铁般千锤百炼的身体最后也跟普通人相差无几,无非只是留下一点后遗症,需要定期复查和理疗。
沉闷的艾草味时常出现在他身上,那味道挺好闻的,只是祝西栾向来喜欢刺激野性的气味。
比如他初来渡宜时喷的香水,由他自己所调。
像一阵大风刮过潮湿的漫野,百草偃伏。
梁声昀无数次回想这只矜贵的小蝴蝶初次飞入他视线内的模样,寥落的、受伤的,又无疑漂亮的摄人心魄,他的笑总不那么真情实感,他的倦意总那样跋扈嚣张。
可惜这个味道梁声昀没有再闻到过,祝西栾外套搁置在沙发上,没了甜腻糖水的遮掩,艾草清苦的气息裹着祝西栾温热的体温钻进梁声昀的鼻息。
他处理完工作出来,口口声声要去住酒店的人已经睡着了。
梁声昀蹲在单人沙发旁,盯着这张等比例长大的脸。
这只人形挂件突然出现在梁声昀放学回家的一天,他独自来到一个陌生的家庭,怯生生地喊哥哥。
晚上抱着枕头来他房间,说做了噩梦,“可以和哥哥睡吗?”
抱在怀里是个软软的糯米团子,那时他比同龄人长得矮些,十三岁梁声昀一度认为祝西栾长大后一定是个矮子,没料到后来蹿高拔节,现在不比他矮上多少。
祝西栾的突然消失,在梁声昀十五岁那年的暑假,一个异常明朗的下午。
早晨时还说晚上一块练琴,后来梁声昀便再也没见过他,祝西栾走得仓皇匆匆,什么也没带走,屋子里到处是他的痕迹。
少年时代的梁声昀觉得突然,但时至今日他当然也知道那些钟鸣鼎食之家的乌七八糟和腥风血雨。
祝西栾隐姓埋名的出现是因为谭老爷子病逝,兄弟阋墙的场面在谭家大宅内上演。
他骤然离去是谭家内斗步入终局,落败方鱼死网破。不知哪里走漏了风声让人得知能威胁到谭季严的亲人躲在千里之外的渡宜。绑架计划展开,矢石指向谭菁和祝西栾。
谭菁一直没有将祝西栾带在身边,反而寻了替身假扮。
不料仍旧没能幸免,祝西栾在随保镖躲藏时出了车祸,陪伴护佑他好几年的保镖一死两伤,祝西栾的脊柱受到第一次伤害。
夜色深沉,祝西栾呼吸绵长,却眉心紧蹙,眼角抹着淡淡的湿痕,睡得很不安,那点梨涡消失在他紧绷的面庞上。
“……”
梁声昀小心地把他攥在手里的照片取出。
照片脱手让他整个身体明显瑟缩了一下,掩在眼眶内的泪珠顺着眼角倏地滑落。
“……”
梁声昀抬手碾掉他的眼泪,碰了碰他眼下的青灰和眉心。
“……”
梁声昀希望他花好月圆,睡个好觉。
他收回手用胳膊比了比,想找个合适的姿势把他挪进房间,手臂刚穿过祝西栾的膝窝,他忽然猛地睁开了眼睛。
梁声昀被他看的一惊,淡定收回手,淡定偏开视线,淡定道:“醒了?不是不肯睡?”
没有听到答复。
梁声昀又看向祝西栾,看着他的眼眸,愣了愣。
祝西栾是睁着眼睛的,眸色乌黑,羽睫沾有水汽,可他没有表情,像一个惟妙惟肖的纸画人,有种木愣愣的美感。
“……你怎么了?”梁声昀觉得怪异。
他仿佛完全听不见人说话,一动不动坐着,静静呼吸着,盯着面前虚无的一个点,如同一个被摄取了魂魄的人偶。
梁声昀转到他面前,单膝点地跪着,他黑蒙蒙虚无的瞳孔染上薄红,水雾升起,眼眶再也兜不住倔强的水珠,一滴,一滴,坠落,砸在牛仔裤上洇出深色的点,也砸进梁声昀起伏波动的心底。
眼泪太多了,仿佛流不尽似的,淌进梁声昀心口,在他胸腔内荡漾起酸涩的浪潮。梁声昀接住一点,又来一点,擦掉一些,又有一些。
最后梁声昀捧住他的脸,轻声安慰:“没事……没事,可以哭。”
不知是听见了声,还是感受到了外界的触碰,祝西栾像是愣了愣,而后呼吸陡然急促起来,更汹涌的眼泪掉下来,下巴和胸口随着呼吸一顶一顶,像要喘不过气来。
他哭得轰天动地,却始终憋着,没出一点儿声。
梁声昀伸出手搂住他,手掌在他肩背上拍着,给他轻轻顺气。
“可以哭的,祝西栾。”
梁声昀顾不得思考祝西栾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又为什么哭成这样,现在是怎么了,更顾不上考虑他的身份并不应该这样抱住一个有男朋友的人。梁声昀的第一反应只是忙于兜住他的眼泪和情绪。
他像从前那般,把祝西栾揉进怀里,一遍遍抚摸他的后脑和脖颈。
祝西栾有了回应,他脱力地靠在他肩膀上,手臂抬起,一抽一抽地、很用力地抱紧他,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他哭出了声音,口中如牙牙学语的幼儿咿呀着梁声昀或知或不知伤痛,他听不懂,但全然接纳。
直到哭够了,哭累了,哭得快死过去了,才瘫在梁声昀身上,湿嗒嗒的面皮蹭着他脖颈的皮肤,没有别的动静,只偶尔小声地抽一抽鼻子。
梁声昀忽然觉得自己此刻,切切实实地接住这副被时光洪流倾轧过的身躯,轻飘飘地像失去了厚重的灵魂,梁声昀用哄孩子的手法拍着他的背。
先前便看出他很瘦,可真的触碰到他身体时,他仍像是没有做好准备般碰到一片触目惊心。
含缩的姿势撑开了祝西栾后心的皮肤,手心隔着薄薄一层T恤,感受到他肋骨清晰的轮廓,还有那根受过伤的脊骨。
艾草的清苦黏在他呼吸上,梁声昀并无遐思,只是手指触到了他的脊骨,便轻轻顺着那条线摸下去。
这里受过很严重的伤,让他曾经站不起来过,可现在碰起来,是直的,他也没有明显不适,应该恢复的不错吧。
恢复成这样,一定吃过特别特别多的苦,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
“是梦游吧,梦游了就会哭?所以才说不能跟人一起睡?”
可是千娇百宠的小少爷为什么连在梦里哭都要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呢?
梁声昀隔着轻柔的衣料和薄薄的一层皮肉,按触过他每一节骨头,他在此刻格外格外地想确认他的健康。
忽然地,祝西栾闷哼了一声。
“痛?”梁声昀的手指正压在骶骨上。
祝西栾对他的话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却从瘫靠的姿势直起身来,梁声昀以为他要起身,打算松开他,却被一股大力往后一推。
措不及防,梁声昀往后倒去,手掌向后撑着,摔坐在地板上,祝西栾跟着他滑下沙发,双膝着地,一条腿挤在他分开的□□。
不知要做什么,梁声昀怕他摔,刚扶住他,祝西栾的双手已经依赖而亲密地搭在他肩膀,抬腿跨过他的腰。
身上一重,直到这一刻,梁声昀仍是不敢确定他想做什么。
他声音卡了卡,“......下来。”
对一个梦游的人说这种话,毫无作用。
祝西栾更用劲地把他按倒在地上。
眼睫疏疏地垂着,纤长而分明,眸子像是在看梁声昀,又仿佛无处着落。
被泪浸湿的脸在灯光下泛着光滑的水光,唇色很浅,但舍头红得艳丽,他微微启唇,舔了舔饱满唇珠。
梁声昀撇开视线。
下一秒,余光中,祝西栾抓住自己短袖的下摆,扌欣开拉起。
梁声昀慢慢转回目光。
……
……
梁声昀逐一注视,而后抬起一只手握住祝西栾的手碗,拦得不轻不重,目光堂而皇之地放到祝西栾的跨间。
“......”
“祝西栾,你梦游了还会想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