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南京,暑气尚未完全退场。阳光经过层层叠叠梧桐叶的过滤,落在颐和路上时,已成了暖融融的金斑,跳跃在老洋房米黄色的墙面上,带着一种旧时光的温存。一辆略显笨拙的白色厢式小货车,停在其中一扇沉静的黑漆雕花铁门前,与周遭精致宁静的氛围形成奇特的割裂感,像是一个冒失闯入的异时空来客,莽撞而鲜活。
车门“哗啦”一声被推开,金属摩擦声划破了午后的静谧。
“梦桐,慢点!”
伴随苏明华——苏梦桐的母亲——清亮而略带担忧的嗓音,一个背着明黄色双肩包的少女灵巧地跳下车。她像是从另一个充满光和暖的世界径直闯入这梧桐掩映的清凉街巷,整个人都裹着一层温润的蜜光,仿佛一颗刚刚剥开的太妃糖,在初秋的阳光下流淌着甜美的光泽。她的到来,瞬间撕裂了这条街道固有的、几乎凝固的宁静。
少女苏梦桐,刚满十六岁不久。天生带点自然卷的头发被随意扎成一个蓬松的丸子顶在头顶,几缕不听话的碎发被薄汗沾湿,贴在饱满的额角和白皙的脖颈上,像被露水打湿的初春藤蔓,缠绕着青春的鲜活与灵动。一双杏眼又圆又亮,此刻正带着初入新环境的、好奇又小心翼翼的劲儿,飞速扫视着眼前这栋散发着历史与宁静气息的洋楼别墅,以及那高墙内探出的巨大梧桐树冠。她的目光如同林间初生的小鹿,既带着对未知世界的试探,又藏着难以掩饰的欣喜,那是一种未经世事打磨的、纯粹的好奇。
“妈,这就是咱们的新家?”苏梦桐的声音清脆,带着少女特有的清甜,尾音微微上扬,像林间探出头的小鹿,怯生生却又充满探索的渴望,“……好大的树!”
“嗯,以后这儿就是我们家了。”苏明华笑着点头。她穿着简约舒适的米白色亚麻长裙,正张罗着和司机师傅一起卸下不多的行李。她的气质模糊地指向文化艺术领域,此刻更像一个专注打理新家的妻子和母亲,整个人散发着温婉而知性的气息,像一幅被时光温柔以待的油画,色调柔和而宁静。
就在这时,铁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拉开。那声音带着些许岁月的沉闷,像是开启了某个尘封已久的故事。
一个穿着深灰色定制家居服的中年男人出现在门口,笑容温暖,带着显而易见的高兴。他的笑容像是经过精心调制的暖阳,既不灼人也不疏离,恰到好处地熨帖着初秋的微凉。每一个细节都透露着良好的教养和真诚的欢迎,那是一种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从容与得体。
“明华,梦桐,你们到了!”他大步走出来,自然地接过苏明华手里一个稍重的纸箱,“路上累了吧?快进来歇歇。”他就是秦正宇,苏梦桐需要叫“秦叔叔”的新家人。他的动作流畅而从容,不见丝毫刻意,仿佛这样的迎接早已演练过千百遍,已然成为一种本能。
苏梦桐立刻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甜甜地喊:“秦叔叔好!”她的笑容像突然绽放的向日葵,热烈而毫无保留,瞬间点亮了整个略显沉寂的庭院,仿佛将一块明黄色的调色板猛地掷入了一幅色调沉静的古画。
“你好,梦桐。”秦正宇看着眼前这个像小太阳般明媚的少女,笑意更深,目光下意识地往庭院深处望了望,那眼神里藏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期待,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若颜在书房,一会儿就下来。”他语调平和,似乎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但那微微飘向庭院深处的眼神,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漾开一圈难以察觉的涟漪,暗示着水面之下并不平静的暗流。
就在这时,仿佛是为了应和他的话,庭院里那棵巨大梧桐树的浓荫下,别墅的大门处,出现了一个身影。
少女穿着质地精良的白色丝质衬衫和浅咖色长裤,身形纤长笔直,墨色的长发柔顺地垂在肩后。她的面孔是惊人的精致,白皙得几近透明,眉眼轮廓清晰得如同工笔画,鼻梁高挺,唇色是自然的淡樱粉。然而,这极美的面容上却像覆着一层初冬清晨的薄霜,神情淡漠疏离,眼神如同清冷的月光,落在院门处的喧嚣上,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她站在那里,就像一幅被精心装裱的中世纪肖像画,美得令人屏息,却又冷得让人却步,仿佛与周遭的一切都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罩。
她就是秦若颜。
十七岁的秦若颜,像一尊被时光精心打磨过的、带着微微凉意的白玉雕像。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门廊下,看着庭院中新出现的苏梦桐和她母亲,以及正温和笑着的父亲。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投下晃动的光影,却没能穿透她周身那份无形的、拒人千里的清寂。那光影在她身上跳跃,却仿佛被冻结了一般,失去了温度与活力,只余下冰冷的轮廓。
苏梦桐也第一时间看到了她。
秦若颜太显眼了,那种不掺丝毫烟火气的、纯粹到冰冷的美丽和距离感,让活泼的苏梦桐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一瞬。两双眼睛隔着不算远的庭院短暂相接,像冬夜与盛夏的第一次交锋,寂静中迸发出无形的火花,冰冷与温暖的气流在空中悄然对撞。
苏梦桐本能地绽放出一个友善的、带着些微紧张和试探的笑容,轻轻点了点头,眼神里传递着“你好”的讯息。那笑容像试图融化冰雪的春风,带着天真而执着的暖意,尽管这春风在面对严冬时显得如此微弱而徒劳。
秦若颜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大约一秒,或者更短,纤长的睫毛轻轻眨动了一下,却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她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作为回应,动作优雅得体,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礼仪,却更像是在完成一个规定动作,看不出温度。随即,她的视线便移开了,扫过忙碌搬东西的工人,最终落在秦正宇身上,眼神才略微透出一点柔和,像冰封的湖面裂开一丝细缝,轻轻唤了一声:“爸爸。”声音清冽,如同泉水滴落在玉盘上,清脆却冰凉,不带任何多余的暖意。
苏明华也注意到秦若颜,她带着温和的笑意主动开口,试图用善意化解这份显而易见的疏离:“若颜,你好,我是苏阿姨,这是妹妹梦桐。”她的声音像温柔的丝绸,细腻而包容。
秦正宇忙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像等待破冰的旅人:“若颜,快过来跟苏阿姨和梦桐妹妹打招呼。”那期待中,或许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秦若颜依言走了过来,步履轻盈而无声,带着一种天然的韵律感,像是踩着某种旁人听不见的节拍。她在父亲身边站定,对着苏明华微微欠身,姿态无可挑剔:“苏阿姨好。”然后,目光转向苏梦桐,依旧是那副疏离客气的模样,“你好。”每一个音节都像是精心测量过的温度,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礼貌,却也维持着不可逾越的距离,多一分则近,少一分则远,精准得令人窒息。
“若颜姐姐好!”苏梦桐立刻应道,声音里带着扑面而来的热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像一只试图表达友好却不知如何是好的小动物,“以后请多多关照!”她努力想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更自然真诚,试图用一盏灯照亮整个黑夜,却不知黑夜是否需要她的光亮。
“嗯。”秦若颜应了一声,淡淡的语调听不出情绪,像一阵微不可察的风,“房间在一楼朝南的那间,采光很好。”她并没有提出带苏梦桐去看看,只是陈述了位置,目光越过苏梦桐的头顶,看向她带来的行李箱上那个略显童趣的猫咪贴纸,眼神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像是平静湖面被风吹出的一丝涟漪,转瞬即逝,快得让人怀疑是否是错觉。随后,她转向秦正宇:“爸爸,我的乐理课预习还没做完,我先上去了。”她的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数学公式,严谨而疏离,不容置疑。
秦正宇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微动,但看着女儿平静无波、如同完美面具的脸,最终只是温和地说:“好,去吧,别太累。”那温和之下,藏着多少未说出口的话语,像被秋叶覆盖的溪流,寂静地流淌,却无人能窥见其深处的涌动。
秦若颜点点头,对苏明华和苏梦桐再次微一颔首,便转身离开了。白色衬衫的背影消失在通往二楼的旋转楼梯口,像一道清冷的月光被幽深的走廊无声吞噬,不留下一丝余温。整个过程,礼貌而周全,却也疏远得如同隔着透明的冰墙,看得见却触不及,寒冷隔着空气清晰地传递过来。
庭院里短暂的寂静被搬运工人的声音打破。苏梦桐看着秦若颜消失的楼梯方向,心里那点对新家的雀跃感,被一层浅浅的困惑和失落覆盖,像阳光被突如其来的云层遮蔽,投下淡淡的阴影。
秦正宇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羽毛落地,随即打起精神,笑容依旧温和:“梦桐,叔叔带你去看房间,就在楼下,很方便。”他亲自拎起苏梦桐那个贴着猫咪贴纸的箱子,试图用行动驱散空气中残留的冷意,“保证比你们以前住的宽敞舒服。”他的语气像温暖的毛毯,厚实而柔软,试图包裹住少女微微受凉的心情。
苏梦桐调整了下表情,重新露出笑容,那笑容像经过精心修复的瓷器,依然美丽却多了几分小心翼翼,不再像最初那样毫无阴霾:“嗯!谢谢秦叔叔!”
房间的确如秦正宇所说,宽敞明亮,还带着独立的洗手间。但当她打开行李箱,准备把自己的东西拿出来归置时,少女心性的欢快并未持续太久。她的东西充满了青春的活力:毛绒玩偶、色彩明亮的笔记本、小型的拍立得相机、几盆多肉植物,还有一沓五颜六色的贴纸……这些鲜亮的色彩与这个房间沉稳的基调形成了一种有趣的对照。当她小心翼翼地将一本厚厚的素描本放到书桌上时,目光不由自主地被窗外露台的方向吸引。
二楼的某处露台,恰好对着她这扇窗户。午后的阳光斜斜洒在那里,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秦若颜。她并没有在看书或学习乐器,而是背对着这边,静静的站在那里,面向着庭院里那棵巨大的梧桐树,一动不动,仿佛已经凝固成了背景的一部分,与投在地面上的那道长长的影子融为一体。
阳光勾勒出她单薄清冷的轮廓,在光洁的白色瓷砖上投下一道孤独的影子。她的面前,放着一个小小的、打开的丝绒盒子。由于距离和角度,苏梦桐看不太清里面是什么,只隐约捕捉到一点微弱的反光。但能感觉到秦若颜周身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寂寥。那是一种很沉、很静的气息,和她十六岁世界里的喧嚣热闹格格不入,像一首被遗忘在时光里的、旋律忧伤的夜曲,在寂静中无声地重复播放。
苏梦桐整理物品的手指微微一顿,心头涌起一种复杂难言的感觉。这座漂亮的洋楼,这位英俊和蔼的新父亲,还有这位……美丽得像月亮却冷得像冰的姐姐。她的新生活,似乎才刚刚掀开了一角,就已显露出与她预想截然不同的、复杂而幽深的纹路,像一幅刚刚展开的古老卷轴,才刚刚露出序章的一角,已然笔墨浓重,晦涩难懂。
晚上,是秦家第一次四人同桌晚餐。长条形的餐桌上铺着素雅的亚麻桌布,摆放着精致的骨瓷餐具,银制刀叉反射着头顶吊灯柔和的光晕。菜肴很丰盛,显然是为了迎接新成员特意准备的,每一道菜都像艺术品般精致,却莫名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过于正式的仪式感,反而缺失了家常的温馨。
苏梦桐坐在苏明华旁边,对面就是秦若颜。她努力保持着礼貌和微笑,但饭桌上的气氛微妙得如同拉紧的弦,似乎稍一用力就会崩断。苏明华和秦正宇都试图活跃气氛,聊些轻松的话题——关于南京的特色小吃,附近有哪些值得逛的地方,苏梦桐新学校南大附中的氛围。他们的声音在空旷的餐厅里回荡,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几圈勉强的涟漪后又归于沉寂,被一种无形的压力所吸收。
苏明华提到苏梦桐喜欢画画和摄影:“这丫头,从小就喜欢到处拍到处画,来了南京,这地方怕是拍不过来了。”她的语气带着母亲特有的骄傲与温柔,像阳光试图穿透云层,温暖餐桌。
秦正宇笑着接话,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自然:“好啊,梦桐喜欢拍照?钟山路的梧桐、玄武湖的落日、还有秦淮河的桨声灯影,都是绝佳的创作素材。改天让若颜带你去认认地方,她熟。”他的目光转向了安静用餐的秦若颜,那目光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期待与小心翼翼的试探,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秦若颜正姿态极其优雅地用小勺舀起一小块豆腐,进食的动作几乎无声无息。闻言,她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眼帘低垂,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眸中所有的情绪。她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嗯。”算是答应了父亲的要求,但那语调平静得像是在应承一项与己无关的例行公事,没有温度也没有起伏,甚至没有一丝涟漪。
餐桌上再次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杯盘轻微的碰撞声,像秒针走动般精确而冰冷,丈量着这略显冗长而尴尬的时光。
秦正宇眼底闪过一丝无奈的黯淡,苏明华连忙递过去一个理解的眼神,那眼神中包含着宽慰与无需言说的支持。苏梦桐觉得盘子里的糖醋排骨似乎也没那么香了。她能感觉到来自对面那若有似无、却又无处不在的距离感,像一层透气的保鲜膜,裹住了原本可能轻松的氛围,让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有些滞涩。她偷偷抬眼瞄了一下秦若颜,对方正垂着眼眸,专注地看着面前的碗碟,侧脸线条在餐厅暖黄的灯光下显得异常漂亮,却也异常冰冷,像月光下的大理石雕塑,没有一丝活人的热气。
晚餐在一种礼貌而克制的氛围中结束。苏梦桐帮母亲收拾碗筷时,无意间听到秦正宇和母亲在厨房门口压低了声音的对话。那声音很低,却像蚊蚋般钻入她的耳朵。
“……明华,别多想,若颜只是……性子慢热了些,给她点时间。”秦正宇的声音像被揉皱的丝绸,带着想要抚平的力度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那疲惫似乎源自很久以前。
“我知道,老秦。她心里那道坎儿……不容易过去,我都明白……”苏明华的回应像温暖的双手,细腻而包容,试图抚平那些看不见的褶皱。
“那件事……终究是伤了根本。虽然这些年我尽力弥补,但她……唉,不提了。希望梦桐能带给她一些活力。”最后那句话像一声沉重叹息,轻得几乎要融化在厨房的暖光里,却带着千钧重量,重重地落在苏梦桐的心上,砸出一个满是疑问的坑洼。
苏梦桐的心微微一紧。她隐约知道秦若颜的生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那道“坎儿”……是指这个吗?那沉重的叹息,那“伤了根本”的语句,似乎又暗示着更多不为人知的隐情?疑问像暗夜中的藤蔓般悄然缠绕上她的心房,悄然生长。
晚上,苏梦桐躺在陌生的、还带着崭新织物气息的床上,瞪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精美的石膏雕花。那些繁复的曲线和涡卷在黑暗中模糊成一片片诡异的阴影。窗外的梧桐枝叶在夜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无数细小的秘密在黑暗中窃窃私语,诉说着这栋老房子不为人知的往事。白天的一幕幕在她脑海中清晰回放:巨大的梧桐树荫下那冰冷疏离的初遇,父亲提到秦若颜母亲时那微妙而沉重的神情,饭桌上令人窒息的静默,以及那惊鸿一瞥看到的、露台上寂寥纤细得仿佛随时会融入月色的背影。
新家的确很好,漂亮得像画册里的房子。新父亲也很好,温和儒雅。可是……那位姐姐。苏梦桐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织物冰凉光滑的触感贴着她的脸颊。她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冰凉的隔阂,横亘在她和新生活之间。她是带着最大的善意和憧憬来的,此刻却被那股清冷的气息紧紧裹住,暖不热,也融不进,像夏日里一只热情的飞蛾,一次次撞上了冰做的纱窗,困惑而茫然。
窗外,月亮升起来了,清冷的光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在光洁的地板上洒下支离破碎的银斑,如同散落一地的梦境碎片。二楼某个露台上,那个白色的身影似乎依然站在原处,化作月夜里一座沉默的、无人能解的白色堡垒,守护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苏梦桐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心里默默地想:南大附中,明天就要开学了。新的家,新的学校……还有这个看不透的姐姐。未来,究竟会怎样呢?这故事的下一页,将会写下怎样的情节?
夜风吹过庭院中那株沉默的老梧桐,发出一阵深邃而悠远的叹息,像某个古老故事正在被时光的手指,缓缓地、无可抗拒地翻开了第一页。而她们,都已身在故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