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北雁南归的时节,一行雁划过灿烂的天幕,留下悠远的鸣声。
一只蜥蜴趁着落日余晖下片刻的温凉,从沙地中钻出了脑袋,一阵风似的窜了出去,在沙地上留下一连串小小的脚印。
蜥蜴的脚印连成了一条绵延的线,如同细细密密的针脚缝在了沙丘的脊背上。
它继续疾速前进着,直至将最后的针脚停留在某处峦丘之上。
越过山丘,原来层层叠叠的沙丘深处,竟是一处绿洲。
漠北多为一望无垠的荒漠,生机在此处凋零,偶然所见绿洲便如同海市蜃楼般,令人心生向往与惶恐。
四周金色的沙丘围住了一片澄净的湖泊,湖泊倒映着满天的红霞,无数绿植沿着湖泊的四周蔓延,如同胸腔中的一颗心。
一棵数人合抱的老树郁郁葱葱地从湖心深处长出枝干与翠叶,微风拂过树冠无数的叶子,“沙沙”的一阵。
掀开浓密枝叶下掩藏的一座孤冢。
一人倚坐在墓碑上,没型没款地就着一壶酒,赏着落日余晖。
“我就知道你会在这儿。”
来人火急火燎地赶来,惊扰了一地的飞禽走兽,响起一阵杂乱的草木交错声。
他夺过了墓碑边某个酒鬼的酒壶一晃,皱了皱眉头,神色几变,喋喋不休正要脱口而出。
“别,打住,我还想有朝一日平定中原,可不想英年早逝。”
来人正是赵执彦,萧忌眼疾手快,趁他开口前连忙制止。
赵大将军经年累月为北疆王料理大事小事,已然一副操碎了心,劳累了身的命苦老妈子模样。平日里点头哈腰鞍前马后,早已攒了一肚子火气。一旦怒极开口,必然能用唾沫星子淹死千军万马。
赵执彦气极冷笑道:
“平定中原?我可看不出来我王还有此等雄心壮志。我看大王你在这块风水宝地喝酒喝得正高兴,中原算什么?珲都算什么?跟着你出生入死的几万号人又算什么?我看还是回珲都拾掇拾掇,看看还有什么能分的,趁早把黑甲军给解散了,该回哪儿回哪儿去!让各路兵匪把珲都城门撞了,是死是活都随它去!”
“赵执彦你说什么梦话?放心,我啊,千杯不醉,喝完这壶就回去了……”
萧忌不以为意,直起身,略施小计,便将酒壶从赵执彦手上夺回,转头一饮而尽。
“老赵啊老赵,你这人还是这么实在。”
萧忌狡黠一笑,再次歪七扭八地往某个倒霉蛋的碑上一倒,如坐卧榻。
“为人主君,受国之垢,受国不祥,承天下责,为万万人……”
醉鬼哼哼唧唧地念着这句不知在多少人面前念过的口号。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
她摇了摇头,笑着,似乎无奈,又好似自嘲。
“可不是么?真是一句屁话。”
赵执彦方才一个不小心被醉鬼重新夺了酒壶,也不懊恼,只是怒极而笑,目光所及处竟碰到萧忌神色微动。
“当年仅凭一句‘苍天已死,草野当兴,王侯无种,布衣当卿’便让赤面的野火烧尽了九州大地,封侯拜相,称王争霸仅在一夕之间,又有谁去寻根问底,究竟是揭竿起义还是争名夺利?”
赵执彦半跪在地,目光与萧忌平齐,仿佛要看清某人的心。
“这本是大争之世,我,还有黑甲军千千万万弟兄们选择你,是因为知道,只有你能带我们走出这乱世,最后赢的一定会是你,也只能是你,萧重心!”
萧忌没有躲开目光,望进赵执彦的目光中,仿佛在找寻其中的一丝裂痕。
良久,她终于挪开视线。
“如果哥哥还活着,你们还会选择我吗?”
她轻轻地摩挲着石碑上细微的风化裂纹,上面仍清晰地雕刻着萧谌的名字,恍然若新。
不出所料,一阵沉默。
“阿谌在的话,一定不会让你肩负如此重担。”
良久,她终于再一次听到这无数次听过的话语,摩挲着石碑的手指停下了动作。
“我哥这个人,骗人都能骗得煞有其事,让人信以为真,骨子里其实是头活牲口。我第一次学骑马的时候,他告诉我‘别害怕,哥哥会一直在后面保护你’,结果呢,我策马跑出去十几里回头一看,哪里还有半个鬼影子?旁人都觉得兄长为天,总能为舍妹遮风挡雨,可结果呢?当时的我摔裂了骨头,在塌上整整躺了一年。”
不置可否,萧忌像往常那般笑着揭过。
那段独属于萧忌、萧谌、赵执彦的少年时光露出了尘封的一角。
那时,三个半大的孩子被征去漠北苦寒之地做劳力,每日的担忧也仅仅是萧忌这个女扮男装的小丫头。谁都不曾想过,在不久的未来,他们会夺取九州的一方领土,又会在某时生死离散,天人永隔。
“所以啊,这些年我一直是兄长意志的延续,像他那样装作大尾巴狼,竟然让人都忽略了我身为女子的身份。”
萧忌手指微曲,轻轻地一下下扣在墓碑上,像是在弹脑瓜崩儿。
“执彦哥哥,你说现在的我和哥哥有几分相像?”
恍然触及少年时亲昵的称谓,赵执彦晃了心神,那与故人相似的眉眼,英挺的眉弓下偏生了一双多情目,稍不留意便显得柔情万种,眉目深深。恍惚间,那碑前言笑晏晏的女子竟与过去某人的身影重合,相似的笑语,相似的促狭。
……
“阿彦,有朝一日我必定带着漠北的千军万马回到故土,你可愿追随于我?”
“兄长想要的即是执彦所求的,天高地迥,水阔山长,永不相负。”
“答应就答应,发这么重的誓做什么?……旁人听来更像是我想想……天地为媒!不过星月聘礼我可得头疼一阵了哈哈哈哈……”
“阿谌你!”
……
过去某一瞬的记忆突然涌上心头,赵执彦缓缓闭上了双眼,重新睁开时,清明如常。
“在微臣眼里,萧重心便是萧重心,与萧重言是不同的人。”
萧忌笑意微敛。
“盛皇暴虐无道,视万民为蝼蚁,你我自出关那年起便没有了家。征兵伐盛,入主中原,回到故乡一直是阿谌的愿望。但我却知道,你的愿望远不止于此。我答应过阿谌会永远辅佐你,不仅是为了完成阿谌的遗愿,还有我的私心,我想要看见你脚下新的天下。”
赵执彦一改往日卑躬屈膝的模样,目光清明而炯炯。
萧忌面上的醉意不知何时已全然扫去,正色了下来。
“当今九州已不是当年的九州,当初的信念还能作数么?点燃复仇的火焰于我而言绝非难事,挥师南下不过一念之间而已,可这一念之间的千百万性命血流漂杵,我又凭什么担当得起?”
“这一路走来,每时每刻都在流血牺牲,往后也只会有更多的流血牺牲,我们别无他法,唯一能做到的便是不让那些人白白牺牲。”
“往后还会更多是么?”
“必然如此。”
最后一点天光被无垠的黑夜吞噬,暮色四合,周遭染上了一片暗色。
“可有这么一个人,自己都快要死了却还在关心乱世中一人一草芥的死活。”
“大王别忘了,那人即便螳臂当车,济世天下,也是手执兵戈利刃的。”
又是许久沉默。
“放他走吧。”
赵执彦再一次听到了萧忌的声音。
萧忌将酒壶留在萧谌的墓前,拾起丢在一边的轻甲,大步流星地向沙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