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业后的第一周,殷灿言像一只上了精密发条的钟摆,严格地维持着过去的轨迹。
早上六点半,崇明清冷的江风准时拂过她的脸颊。她穿着专业的压缩衣,在空无一人的江边公路上跑过五公里,耳机里播放的不是音乐,而是彭博社的财经早报。
七点,回来后,厨房里响起榨汁机均匀的轰鸣声,一杯由羽衣甘蓝、芹菜和青苹果精准配比的绿色液体下肚,不为口感,只为效率。
七点半,她换上剪裁精良的白色阿玛尼套装,化上精致的淡妆,和往常一样,汇入早高峰的人潮,挤上开往陆家嘴的地铁。
八点,车厢里气味开始混杂,人们睡眼惺忪,脸上是相似的麻木。只有她,背脊挺得笔直,iPad的屏幕光映在她脸上,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行业报告。她像一座被冰封的、线条优美的雕塑,与周遭的疲惫格格不入。
八点半,她没到任何公司,只是找一家能看到东方明珠的咖啡馆,点一杯不加糖的美式,打开电脑。
九点,屏幕上,简历被修改了一遍又一遍,每一个字都力求完美。
九点半,她给不同的猎头发邮件,措辞礼貌而疏离,仿佛她不是在求职,而是在进行一次平等的商务问询。她用这种近乎偏执的仪式感,来对抗内心那头名为「失控」的猛兽。
十点……但十点工位挤得满满当当的陆家嘴,不相信仪式感。
2021年底的金融圈,寒气逼人。开拓资本的整体裁撤,像一枚深水炸弹,在业内引发了剧烈的连锁反应。
「Coilia,」一位过去对她殷勤备至的顶尖猎头,在电话里的声音第一次透着一丝为难,「不是你的能力问题。说实话,现在这个行情……谁也不敢碰『开拓一部』出来的人。风险太大了。」
「我明白。」殷灿言的声音很平静,「谢谢你,Max。」
挂掉电话,她端起咖啡杯,发现早已见底。窗外,东方明珠依旧高耸入云,只是在阴沉的天色下,显得有些灰暗。
家里的气氛,也压抑得像暴雨前的低气压。
母亲王琴自从知道她失业后,就陷入了一种歇斯底里的焦虑中。
她不再看电视,也不再出门打麻将。她会在殷灿言看报告时,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看很久,然后长长地叹一口气。
她会在饭桌上,突然放下筷子,对着一桌子菜发呆,嘴里反复念叨着:「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殷建山试图安慰她,但往往说不到三句,就会演变成激烈的争吵。
「……都是你!没本事!一辈子窝窝囊囊!现在好了,女儿也靠不住了!我们家要完蛋了!」
卧室的门板,无法完全隔绝母亲尖利的哭喊和父亲压抑的怒吼。殷灿言戴上降噪耳机,将音乐声调到最大。屏幕上,复杂的金融模型依然清晰,但她的手指,却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真正的崩溃点,坐标在一个寻常的午后。
那天,殷灿言正在咖啡馆里进行一场视频面试。面试官是她过去在华尔街的一位前辈,对方对她的能力非常认可,几乎已经敲定了offer。
「Coilia,最后一个问题,」负责面试的前辈在屏幕那头微笑着说,「你对未来的职业规划是什么?」
殷灿言坐直身体,正准备给出她早已演练过无数遍的、关于「深耕中国市场」和「创造长期价值」的完美极值。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突然在桌面上疯狂地振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父亲的名字。
她下意识地按掉,想等面试结束后再回过去。
但电话立刻又响了起来,执着得像在报警。
殷灿言心中警铃大作,她对着屏幕那头的面试官,匆匆说了句「非常抱歉,我有一个紧急的家庭电话,失陪一下」,便接起了电话。
电话那头,是父亲从未有过的、带着哭腔的、惊慌失措的声音。
「言言……快来医院……你妈……你妈她晕倒了!」
医院的走廊,永远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绝望混合的味道。
殷灿言赶到时,母亲王琴已经被送进了抢救室。那盏代表着「手术中」的红灯,像一只不祥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走廊里的一切。
父亲殷建山,那个一辈子都挺直了腰杆的工程监理,此刻却像一个无助的孩子,蜷缩在抢救室外的长椅上,双手插在花白的头发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地上的烟灰缸里,已经塞满了烟头。
殷灿言走过去,没有说话,只是脱下自己的风衣,轻轻地披在了父亲的肩上。
殷建山猛地抬起头,看到女儿,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眼泪瞬间决堤:「言言……医生说……你妈她……情况很不好……」
几个小时后,诊断结果出来了。
多发性骨髓瘤。
医生是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冷静地在办公室里,用一连串殷灿言听得懂、却又无比陌生的医学术语,宣判了母亲的命运。
「……恶性浆细胞病……」
「……目前无法根治,属于血液科的『癌症』……」
「……需要立刻开始化疗和靶向药治疗,控制病情发展……」
「……我们推荐使用进口的『来那度胺』,效果最好,但价格……非常昂贵,而且医保报销比例很低……」
殷灿言没有问「五年生存率」是多少——她的寿险精算其实比非寿险精算学得更好——她更知道,在寿险精算模型里,当一个事件的「损失」趋近于无穷大时,生存函数已经失去了意义。
她只问了一个非常符合她最终选择的职业方向的问题,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一个项目预算:「医生,一个月,需要多少钱?」
医生说出了一个数字。
一个足以压垮任何一个上海中产家庭的、天文数字。
殷灿言点了点头,拿出手机,开始冷静地计算家里现有的流动资金、固定资产,以及她自己账户里那笔刚刚到账、还带着一丝羞辱意味的裁员补偿金。
计算结果很快出来了——一个巨大的、红色的负数。
家里的积蓄,像烈日下的积雪,迅速融化。
殷建山一夜白头。他卖掉了自己珍藏多年的邮票和字画,又开始低声下气地给所有的亲戚朋友打电话。
殷灿言在房间里,能清晰地听到父亲在客厅里,对着电话那头,反复地、近乎哀求地重复着:「……是是是,我知道您也困难……能不能……先周转一下……下个月就还,下个月就还……」
她一面听着父亲的电话,一面设置好定时发送的海投简历,收件方是一些她过去根本看不上的小公司。
但结果,依然不尽人人意。
失业的第三十三天深夜,家里的门,被「砰」的一声巨响,从外面粗暴地踹开。
门板撞在墙上,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
王琴还在医院躺着,殷建山在照顾他,把出租屋退了的殷灿言从一堆金融模型的文献中猛地抬起头,心脏因这突如其来的暴力而疯狂地收缩了一下。
门口,正站着她的「好」弟弟,殷承宇。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醉醺醺,甚至可以说是异常的清醒和体面。他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崭新的仿牌西装,头发用发蜡梳得油亮,手里还提着一个果篮,像是来探病的孝子。
但在他身后,两个穿着黑色紧身T恤、手臂上满是纹身的男人,像两尊门神,彻底堵死了门口的光线。
「姐!」殷承宇脸上堆满讨好的、谄媚的笑,他越过一地狼藉的书本,几步走到殷灿言面前,将果篮按在她的书桌上,「我听说妈病了……」
殷灿言没有看他,她的目光,越过殷承宇的肩膀,落在了门口那两个男人身上。其中一个正在不耐烦地用指节敲着门框,另一个则用一种评估货物的眼神,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这间上海乡下「老破小」,和「老破小」里的她。
「说吧。」殷灿言的声音很平静,她甚至没有站起来,只是将手中的笔,轻轻地放在了桌上。
殷承宇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变得更加热切。他搓着手,压低了声音,像是在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姐,是这样。我最近跟这两位大哥他们,谈成了一笔大生意!绝对能翻身的那种!现在……就是启动资金上,稍微差了那么一点点。」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姐姐的脸色,又飞快地补充道:「就二十万!不多!就二十万!等我这笔生意成了,别说妈的医药费,我连你的嫁妆都给你包了!」
殷灿言依然没有说话。她只是缓缓地,将目光从门口那两个男人身上,移回到了弟弟的脸上。她的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鄙夷,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麻木的疲惫。
被姐姐这样看着,殷承宇有些心虚。他脸上的笑容挂不住了,声音也大了起来,仿佛声音越大,就越有道理:「姐,你怎么不说话啊!这可是为了我们家!爸现在那个样子,妈又躺在医院里,我不站出来谁站出来?!」
门口那个敲门框的男人,终于不耐烦了。他走了进来,一把推开殷承宇,直接将一张打印出来的、皱巴巴的A4纸,拍在了殷灿言的桌上。
那是一张网络赌博平台的欠款单,上面的数字,不是二十万,而是五十万。后面还跟着一长串利滚利的计算公式。
「殷小姐是吧?」男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你弟弟,脑子不太好使,但运气更差。五十万,今天晚上十二点之前,本金加利息,一分都不能少。不然……」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拿起桌上那支殷灿言刚刚放下的钢笔。
笔身是深邃的蓝色高级树脂,上面有模仿着地球云层与海洋的、流动的漩涡状纹理,在灯光下,仿佛一颗微缩的、正在缓缓旋转的蓝色星球。
他将这颗「星球」捏在手里把玩着,然后,用两根手指,轻轻一掰。
咔嚓——
一声清脆的、令人心碎的声响,笔身从中断成了两截。
最致命的一幕发生了——笔帽顶端,那颗象征着「从宇宙回望地球」的蓝色半球,连同它所承载的、悬浮于透明天冠中的六角白星,一起从断裂处崩落,在肮脏的地板上,发出几声清脆的弹跳,最终滚进了一个黑暗的角落,黯淡无光。
殷承宇吓得一哆嗦,脸色瞬间惨白。
殷灿言看着那支断掉的笔,看着那颗属于星际行者的蓝色地球消失在黑暗中——那是她考到FCAS时,留给自己的唯一礼物。
她终于有了动作。
她没有去看那两个男人,也没有再看她的弟弟。
她只是站起身,走到墙角的衣柜旁,从里面拖出了一个行李箱。打开,里面是她从华尔街带回来的、为数不多的几个名牌包。那是她曾经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动用的储备金。
她没有挑选,直接将最上面的一个黑色金扣 Birkin 30 甩了出来,扔在了桌上。
「这个,够吗?」她的声音,依然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为首的男人拿起包,掂了掂,又仔细看了看哑光的尼罗鳄鱼皮和五金,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够了,够了!殷小姐果然是爽快人!」
他对跟班使了个眼色,两人转身就要走。
「等等。」殷灿言开口。
男人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眼神里多了一丝警惕。
殷灿言没有看他,她只是看着缩在墙角,不敢与她对视的殷承宇。
她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
「把他,也带走。什么时候,你们觉得这个包的价值,被他还清了,再把他放回来。」
殷承宇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姐姐。
两个纹身男也愣住了,随即交换了一个「还有这种好事儿」的眼神。
「殷小姐,你放心。我们公司,最讲信用了。」为首的男人说完,对跟班努了努嘴。两人一边一个,像拖一条死狗一样,将哭喊着「姐!姐!我错了!」的殷承宇,拖出了门外。
房间里,终于恢复了死寂。
殷灿言站在原地,看着那支断成两截的钢笔,和那个空了一块的行李箱,很久很久,都没有动。
直到手机响起,是父亲打来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绝望。
「言言……医院又催了……你妈她……下一期的药费,还没有着落……」
殷灿言挂掉电话,缓缓蹲下身,将脸埋在膝盖里,发出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
殷灿言拖着行李箱,离开了这个她再也不想回来的「家」。
她给昨晚那个南京西路公寓的房东,打了个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房东睡眼惺忪的、不耐烦的抱怨声。
半小时后,殷灿言站在那间她刚刚退掉的出租屋门口,将一笔包含了违约金和三个月租金的钱,转给了骂骂咧咧的房东。
重新拿回钥匙,打开门,房子没有等到新的租客,也没清理,屋内的一切都还维持着她离开前的样子。
她连上WiFi,打开电脑,在收藏夹里,找到了一个她曾经为了硕士金融市场学课上期末展示,关于「做空」研究而标记过的网站——恒景东方。
网站的首页,正用醒目的字体,滚动播放着他们最新一期「ESG绿色债券」的宣传语:
「投资未来,稳健收益,年化回报12%。」
殷灿言看着那串鲜红的12%,某种埋藏在血液深处的本能,正在从废墟之上,慢慢觉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