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海德堡的秋天像一首被拉长的勃拉姆斯摇篮曲,静谧,又隐隐忧伤。
内卡河水的颜色辉煌,一如四百年前的模样。老桥静静横卧,陪衬「哲学家小径」对岸衰老古堡的巍峨剪影。
初春的空气,带着阿尔卑斯山麓融雪的寒意,混杂石板路的泥土馥郁,随风穿过哥特式拱门,吹凉了咖啡,吹起殷灿言浅驼色风衣衣角,也吹乱乔珩额前的碎发。
他们已经沿着河岸走了很久,从黄昏走到华灯初上。一路上,乔珩都在兴致勃勃地讲述着他最新的观测成果——一个位于猎户座大星云边缘的原行星盘。他的眼睛在谈及宇宙时,总是亮得惊人,仿佛盛着一整条银河。
殷灿言安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表示自己在听。她的目光追随着河面上天鹅划过的轨迹,手指却在风衣口袋里,无意识地用指甲掐着一张刚刚收到的、印有FCAS认证标志的卡片边缘,像是在进行某种无声的演算。
终于,在桥中央那座智慧女神雅典娜的雕像旁,乔珩停下了脚步。他也终于停下了关于星尘与引力的话题,沉默如薄霜,悄然落在两人之间。
「真的……决定了吗?」最终,还是乔珩先开了口。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与不舍,「其实,你可以过来。我问过MPIA的教授,他们对你的金融风险模型在天体物理数据分析中的应用前景很感兴趣。慕尼黑的再保险公司也很好,或者,法兰克福还有……」
「乔珩。」殷灿言打断了他。
她转过身,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神清澈,没有一丝即将分别的哀伤,反而像是在进行一场重要的商务谈判,专注而冷静。
「我们都知道,这不是距离的问题。」她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像敲在键盘上的清脆声响,「你仰望星空,是为了寻找人类的起源和宇宙的答案;我俯瞰市场,是为了计算风险,寻找人性的漏洞和价值的最优解。我们都在凝视深渊,只是我们的深渊,不在同一个维度。」
「这不冲突。」乔珩固执地说,「殊途同归。」
「但是,路太长了。」殷灿言轻轻地摇了摇头,她垂下眼帘,恰到好处地让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声音也随之变得有些沙哑,「我等不起。我们的『时间价值』,不一样。」
长久的,令人心碎的沉默。
内卡河上的游船驶过,带起一阵短促的喧哗,又迅速远去,只留下一圈圈荡开的涟漪,撞在古老的桥墩上。
乔珩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从风衣内侧的口袋里,取出一个精致的、深蓝色天鹅绒盒子,递到殷灿言面前。
「提前送你的,二十六岁生日礼物。」
殷灿言迟疑地接过。
打开盒子,看到那张光谱图的瞬间,她愣住了。
那图谱由无数条细密的、明暗相间的竖线组成,在幽蓝的背景上,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宇宙的神秘与瑰丽。
图谱下方,有一行隽秀的烫金小字,是乔珩的手笔。
「一份来自26光年外的问候——光谱,来自恒星HD 189733。」
「这是……」殷灿言的声音有些颤抖。
「一颗『热木星』的恒星。」乔珩的声音温柔得像在讲述一个宇宙童话。
——一颗巨大的、炽热的气态巨行星,却像个不顾一切的小飞蛾,近乎疯狂地、紧贴着它的恒星旋转。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热烈而短命的悲剧。
他指着那一道道光谱线,像是抚摸着恋人的脸颊,「你看,这些夫琅禾费线,是光线在穿过它的大气层时,被不同的元素吸收后留下的印记。通过它们,我们就能知道,这颗星星是由什么组成的。它们是这颗星星的……指纹。」
他顿了顿,抬起头,深深地看着殷灿言的眼睛。
「二十六年前,在人类还没有发现它的时候,它发出的光,就已经踏上了旅程。它穿越了246万亿公里的漫长虚空,在今年,恰好抵达地球,被我的望远镜捕捉到。殷灿言,这是宇宙,送给二十六岁的你的礼物。」
殷灿言的眼泪遵循剧本外的万有引力掉了下来,她却没有去擦。
她只是伸出手指,极其缓慢地、近乎着迷地,抚摸着画框冰冷的亚克力边缘,像是在评估一件稀世珍宝的材质和工艺。她的目光,在光谱图绚烂的色彩和下方那行烫金小字之间,来回移动了两次。
这就是乔珩。他的浪漫,永远在星辰大海,在光年之外。他给了她一颗星星的全部秘密,却给不了她一个确定的、属于人间的朝夕。
她踮起脚,最后拥抱了他一下。他的怀抱依旧温暖,带着淡淡的、纸张和星尘混合的气息。
「乔珩,谢谢你。」她在他的耳边轻声说,声音已经恢复了惯有的平静,「替我……好好看着那颗星星。」
然后,她松开手,转身,行云流水拖起早已等在一旁的行李箱,飞快走下了老桥,没有再回头。她的背影,在古桥昏黄的灯光下,闪出一道被精确计算过的直线,稳定而利落,仿佛奔赴的不是未知的远方,而是一场早已算好收益的交易。
两天后,上海,浦东新区。
开拓资本(Trailblazer Capital??)的内部系统,上线了一个新的风险控制模型,代号「Cerberus」。
昨天,在风险控制与量化策略部的例会上,还在办理入职手续的殷灿言,平静地指出了部门沿用三年的VaR模型的致命缺陷。
面对一众资历深厚的前辈和一脸不悦的总监,她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将一份长达五十页的报告pdf,隔空投送到每个人的ipad上。
报告的第一页,只有一张图:一条标准的正态分布钟形曲线,旁边,是一条尾部高高翘起的、充满了不祥气息的「肥尾」曲线。
报告的最后一页,也只有一张图:在模拟2008年雷曼兄弟破产的极端压力测试中,旧有模型预测的「最大亏损」安全线,被一条狰狞的、代表真实亏损的红色K线,毫不留情地击穿。旁边,只有一个殷灿言手写的冰冷标注:-37%。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新模型的上线,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力。
一个月后,在一次因海外监管政策突变而引发的「黑天鹅」事件中,整个市场哀鸿遍野。只有开拓资本的交易室里,响起了一阵小小的欢呼。
「Cerberus」在灾难发生前的最后五分钟,像地狱的丧钟般,在每一台交易终端上,弹出了最高级别的风险预警。
这个预警,为公司成功规避了近九位数的潜在亏损。
殷灿言的名字,自此成为开拓资本内部的一个传奇。
交易员们在私下里不再叫她的英文名「Coilia」,而是敬畏地称她为「Cerberus」本尊。但在公司最高层的会议纪要里,对她的评价则更为直接:
「不愧是花重金从华尔街挖回来的『金算盘』。」
殷灿言的生活被简化到了极致。黑白灰三色的公寓,巨大的电子白板上写满了精确到周的KPI。她拒绝所有不必要的社交,像一台精密的仪器,将自己的体脂率,像控制风险敞口一样,精准地维持在18%。
她笃信,只要变量可控,逻辑自洽,她就能得到一个最优的、幸福的人生解。
一个寻常的周五夜晚,殷灿言刚刚结束了普拉提训练,汗水浸湿了运动背心。她擦着头发,拨通了家里的视频电话。
屏幕那头,很快出现了父亲殷建山乐呵呵的脸。
「言言啊,又这么晚才休息?工作别太累了。」
「爸,不累,刚运动完。」殷灿言笑了笑,将镜头转向自己公寓整洁的客厅,「您看,我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殷建山欣慰地笑着,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对了,你上次电话里说的,让爸爸别乱碰那些股票,我都听你的,清仓了。还别说,清仓之后没两天,大盘就跌了,你可真是神了!」
殷灿言莞尔:「那不是我神,是市场周期。」
殷建山摆了摆手,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怕女儿批评,有些不经意地补充了一句:「不过呢,爸最近也没闲着。把一部分钱,投了你王叔叔推荐的一个债券,说是很稳妥的。」
殷灿言正在喝水的手,顿了一下。
作为一名财险正精算师,她对「稳妥」这个词有着近乎病态的敏感。
「爸,是什么债券?」她不动声色地问,「发行主体是谁?」
「哎呀,你问这么专业我哪懂。」殷建山被问得一愣,随即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就是那个……盖房子的,叫什么来着……哦对,恒景东方!恒景发的美元债!你王叔叔说,这可是世界五百强,比银行都稳,绝对不会出问题的!」
「恒景……」殷灿言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她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了「Cerberus」模型数据库里,关于中国房地产行业宏观杠杆率和现金流压力测试的几份深度报告。那些闪烁的、红色的风险警示数据,像一根根细小的针,轻轻扎了她一下。
她张了张嘴,想对父亲进行一次专业的风险提示。但看着屏幕里,父亲那张充满信任和骄傲的脸,那些关于「债务违约概率」「资产负债表」和「信用违约掉期」的专业术语,又被她咽了回去。
或许……是自己太敏感了?
毕竟是系统性风险,传导到个人投资者,还有很长的链条。而且,父亲辛苦了一辈子,有点自己的投资主张,自己若是管得太宽,反而会伤了他的自尊心。
最终,那份小小的、源自专业本能的不安,被亲情和一丝侥幸心理覆盖了。
「嗯。」她点了点头,露出了一个让父亲安心的微笑,「您自己心里有数就好。不过,还是别投太多,鸡蛋不要放在一个篮子里。」
「知道啦!你爸我心里有谱!」殷建山满意地笑了。
视频电话挂断了。
殷灿言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陆家嘴璀璨的灯火。这是一个由资本、数据和**构筑的浮华世界。
她看着玻璃倒影中,自己那张冷静而自信的脸,心中那丝微不可查的不安,很快便被抚平了。
她相信自己的模型,相信自己的规划。
她相信,只要她站得足够高,跑得足够快,就能为自己和家人,构筑一个绝对安全的、远离一切风暴的未来。
那时的她还不知道,一场足以颠覆一切的、真正的金融海啸,已经在地平线的另一端,开始聚集能量。
而那个由父亲不经意间提及的名字,很快,就将成为引爆她完美人生模型的第一颗,也是最致命的一颗炸弹。
「Cerberus」高歌猛进,持续了半年有余。
殷灿言的名字,从一个数学强悍的「空降兵」,变成了同事们敬仰的「大先知」。
但她自己,却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三天三夜。
她没有庆祝,而是在疯狂地复盘刚刚那场看似胜利的「完美风暴」。
她的「Cerberus」发出了预警,但那是一种滞后的预警,是观测到「市场恐慌」后才计算出了最终的溃败点。
它算得出多米诺骨牌倒下的速度,却算不出,是**谁**,在什么时候,会推下第一张牌。
仿佛LTCM 1998摊上俄罗斯债务危机,在面对一个以人性为武器的操盘手时,她的「Cerberus」,不过是一只被锁链拴住的狗。
HR总监的内线电话打了进来,声音客气而疏离:「Coilia,方便来一下我的办公室吗?关于公司最新的……战略调整。」
走出环球金融中心的大门,一股夹杂着湿气的冷风猛地灌了进来,滂沱大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
她没有带伞。
离开公司的理由荒谬得可笑——她所在的、以中概股和地产债为核心策略的整个「开拓一部」整体「被优化」。
她,连同她刚刚取得的伟大「开拓」胜利,一起被当作沉没成本,被毫不犹豫地止损离场了。
她抱着那个几乎空无一物的纸箱,失魂落魄地走在世纪大道上。脚下的高跟鞋踩进冰冷的积水里,溅起一片狼狈的水花。
红灯亮起,她停在路口,茫然地抬头。
对面,柏悦酒店的裙楼外墙上,那块亚洲第一大LED曲面屏上,正播放着一则爆炸性的财经新闻快讯。
是梁景轩。
新闻标题用醒目的黑体字写着:恒景集团宣布无法履行2万亿债务责任,梁景轩临危受命接掌帅印。
屏幕上,他面对着无数闪光灯,表情冷静,甚至带着一丝玩味的微笑,仿佛在欣赏一场盛大的烟火。
「……对于真正的价值投资者而言,废墟之上,才有重建的价值。」
殷灿言站在暴雨中,浑身湿透。
她看着屏幕上那个身处云端、将一场席卷无数家庭的灾难,轻描淡写地定义为「重建价值」的男人,瞬间有了坚定的离开公司的理由——
她所在的开拓资本,她父亲投入一生积蓄的恒景财富,以及无数和她一样被时代抛下的泡沫,不过是他和他背后那些猎食者们,用来完成「废墟」和「重建」这场宏大游戏的、微不足道的燃料。
殷灿言回到崇明的家中时,已经是晚上七点。
家里没有开灯,只有电视机亮着,散发出幽幽的光。母亲王琴正坐在沙发上,全神贯注地看着电视。
电视上,正巧在重播下午那则关于梁景轩的专访。
「妈,我回来了。」殷灿言开口,声音沙哑。
王琴这才回过神,她看了一眼女儿狼狈的样子,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怎么搞成这样?」
殷灿言不想说话,到阳台拿了毛巾,就朝着浴室走去。
「哎,你等等!」王琴叫住了她,指着电视屏幕,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言言,你快来看!这个人,梁景轩!你看看人家!」
王琴的声音拔高了,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激动,「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格局和担当!现在这种时候,只有跟着这样的人,才有未来!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王琴终于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殷灿言看着母亲,看着电视上那个男人的脸,用一种极其平静的语气,说:「妈,别看了。我们公司,就是被他这种人做空的。我失业了。」
王琴脸上的狂热瞬间凝固。
「失业了?!」她看了看女儿,又看了看电视,声音瞬间变得尖利,「怎么会?!你不是你们公司最厉害的吗?!你回国……不是一年就能拿三百万吗?!」
「对。」殷灿言的声音依然平静,「但也只有这三百万了。」
「那……那我们家怎么办?!」王琴的恐慌压倒了一切,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尖叫起来,「你爸的生意天天亏钱!你弟弟又是个不成器的!全家都指望着你!你怎么能失业?!」
殷灿言看着情绪失控的母亲,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默默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门外,母亲的尖叫和电视里梁景轩那磁性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而门内,是她那片已经坍塌成废墟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