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小区走的路上,潇然想着回家后可能面对的事,说实话,这个场景发生,早在她预想之中。
萱妹的男朋友看上去比她大不少,大约是一年前他去过一次她工作的面包店后,不知怎的就开始对她展开了强烈攻势。
他的工作说的不清不楚的,潇然严重怀疑从事的是地下产业的工作,他纹身,染黄毛,在她这种好学生看来简直集不良少年,不良青年之大成,她第一眼看到时就感觉不妥。
看到天真可爱的萱妹逐渐沉迷,总是忍不住要提醒她多问问多想想。只是之前她跟萱妹说他工作可能有问题,为人可能有问题,萱妹都置若罔闻。
直到最近她无意间提到,你们每周约会的时间不多,他经常约不到,会不会是有别的约会对象了?
那之后萱妹就如临大敌,经常想方设法探听男朋友的行踪,看来今天的确抓到了现行,才会哭的这么伤心。
哎,一再告诫自己莫要介入他人因果,看来又要食言了。
走进屋里,客厅里只亮着一盏落地灯,萱妹蜷在沙发角落,眼泪无声地往下掉,像只被雨淋透的小猫。
盛潇然走过去,没有说话,只是将她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
“姐……我是不是……真的很差劲……”萱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为什么肯和我谈恋爱的,都是渣男?”
“一点都不,你这么可爱,哪里差劲了?”盛潇然的声音很柔,却有力。“你只是自己在走黑路,心里害怕,想找根拐杖扶着走。这不丢人。我也是和你一样这么过来的。”
“呜呜呜,我哪里还有拐杖啊,我根本不知道爸爸妈妈在哪里,他们从来没管过我,从来没人爱过我,除了奶奶,除了他…你呢?上次你住院的时候我替你接了你爸爸的电话,听说你住院后一分钟他就给你打过来钱,对不对?”
潇然没想到她居然会这样对比,一时倒是愣住了“你知道我没有…”
“是,我知道你没收,那是你不想,但只要想,就可以收,十万,二十万,一百万,要不是你自己非要较劲,根本不用工作不用烦恼花钱的事,对不对?我呢,早晨到晚上,每天在面包店站那么久,辛辛苦苦攒钱,也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钱!他给我钱,还对我好,我干嘛还不知足地去找事?”
“唉,傻孩子,那你为什么还会哭呢?”
萱妹呜呜呜地哭得更伤心了。
潇然抚着她的头发柔声道,“是,像你这样的孩子,一开始的人生路就太泥泞了,没有拐杖的路,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走下去。但是你选的那根拐杖质量有问题,不但没办法帮你站起来,还会划伤你,阻碍你。如果一定需要一根拐杖才能站起来,也得把他丢了,换根可靠的好拐杖啊。”
萱妹泪眼迷蒙地趴在她肩上,“姐,那你当我的拐杖好不好?”
她简直气笑了,“你这就打蛇随棍上啦,好吧,我可以当你一段时间的拐杖,但不能一直当你的拐杖,你随便找来的男朋友更不能,记住,你一定得靠自己站起来。你一定能做到的。”
萱妹终于慢慢止住哭泣,抬起红红的泪眼抽抽噎噎问她,
“姐,你以前,也有过拐杖吗?他是根好拐杖吗?”
“……当然,我也有过。
我比你幸运的地方,不是爸妈现在还会给我打钱,而是我在和你一样的时候,曾经有过一根很好很好的拐杖…”
一声短促的声音响起,是申请微信好友的提示音。潇然低头操作,看到程远的名字,心头泛起熟悉的又酸又暖的滋味。
“有时候,好的拐杖,甚至…还会帮助你主动丢掉它自己…”
当然,这就不是萱妹能够听懂的了。
而此刻,这根“最好的拐杖”,刚刚出现在她微信列表里的那个人,正对着手机屏幕,被她那句没头没脑的“谢谢”,搅乱了心神。
看着对面发过来的礼貌笑脸,程远把研讨会的时间地方和讨论资料打包一并发过去,想要再说点什么,手指悬在手机上半晌,却没有按下按键。今天她那句谢谢,着实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远山哥哥这个久违的称呼,也让他想起了遥远的被遗落的回忆片段。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他自己家的餐厅里。刚中考完忙着打游戏打篮球的他回家洗澡,看见餐桌上铺着满满的书和卷子,餐椅上和老妈并排坐着一个小女孩。
老妈说,她是班上的学生,入选了市里的作文比赛决赛,要给她开小灶补课。
“你就是远山哥哥吧,张老师老说你,你是超级学霸,七百多分考上了一中,打着游戏也没耽误学习,对不对?”她抬头看向他,眼里闪着崇拜向往的光芒。
他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倒是也对上了号,有两个小酒窝的小姑娘,笑起来软软甜甜的,脸庞像红苹果一样,不就是老妈经常说的,想抢过来当自己女儿的乖巧女孩?
他匆匆点头示意后就赶着去同学家打游戏了。那时候的生活就是这么单纯而充实,学习,篮球,游戏就够他每天从早忙到晚。
印象中第二次见到她,是他有次提前回了家,发现两个气质出众的中年男女堵在他家门口。
诧异地走进门,发现他一贯乐呵呵的老妈正在发飙,“你们都这么大的人了,自己的事自己解决了再来,老逼着孩子选,有什么意思?远山你把妹妹带到你屋里,别让她出来。”
他不明所以地走进门,看到她低头坐在餐桌边。看过老妈处理不少问题学生的他,猜到了怎么回事。他带她走进他的卧室,顺手还拿走了餐桌上的苹果和纸巾。
“你…想哭就哭。”他递给她一张纸巾。她没有接,抬起头来看他,眼睛里没有泪,也没有光,许是觉得尴尬和难堪,她马上又转过头去看书架上的书。
门外客厅里,压抑的说话声、偶尔拔高的争论声,断断续续地传进来。她始终直直地盯着书架上的某一排书,眼睛越来越红,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但眼泪始终倔强地在眼眶里打转,死活不肯掉下来。
程远从来没干过安慰女孩这种事,站在旁边手足无措,斟酌了良久,才搜肠刮肚地想出一句自以为很有道理的话:“……大人的事,跟你没有关系的。你不用想太多,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就好了。”
她听到这句话,猛地转过头来,用一种异常认真的眼神直视着他的眼睛,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执拗的追问:“远山哥哥,你那么厉害,什么都懂,那你告诉我,我到底该做什么呢?我该做什么,才能……才能像你一样,有相亲相爱的爸爸妈妈?”
他瞬间语塞。十五岁的少年,可以轻松解出最难的数学题,却唯独解不开成人世界复杂情感的难题。
他张了张嘴,最后只能干巴巴地重复着那个看似万能、实则无力的答案:“大人的事……我,我也不太清楚。但是,我们是学生啊,只要好好学习,一切都会变好的。”
她没有再追问,只是点了点头,小声说:“嗯。我知道了。我会好好学习的。”
他抓抓头发,左看看右看看,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和小姑娘相处,目光最终落在了床头的游戏机上,仿佛找到了救星:“那个……要不,你看我打会游戏?”
她乖巧地点点头,抱着那个一直没动的苹果,安静地在他旁边的床沿坐下,睁大眼睛,看着他在屏幕上熟练地操作着《魂斗罗》里的小人跳跃、射击。
接下来的半个多小时里,房间里再没有任何交谈,只有游戏机发出的“嘀嘀嘟嘟”的音效和激烈的背景音乐在回荡。
直到门外客厅里的声音终于彻底沉寂下来,归于平静。她才小声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远山哥哥……我该走了。”
“嗯。”他放下手柄。
她站起身,手搭上冰凉的门把手,犹豫了一下,又回过头来,“开学以后……你是不是就要去一中住校了?”
“嗯啊。”他点头。
“那……那我以后再来张老师家补课……也见不到你了,是吗?”
“有可能吧。”他实话实说,并没想太多。
看到她脸上瞬间黯淡下去的神情,他想起母亲交代的的任务,责任感油然而生。
他把游戏手柄彻底放下,转过身来,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说:“你好好学习,加把劲,明年也考上一中,不就能天天见到我啦?”
那时她是怎么回答的?他记得非常清楚,她用同样认真的、仿佛在立下什么重要誓言的眼神,回望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一定会好好学习的。”
思绪和回忆沿着青春那条河不住向上回溯,大学、高中,青春的每一站,都有她的身影忽隐忽现。
没有想到,他最先记起来的,居然是那个含着眼泪攥着苹果的稚嫩小姑娘。
望着窗外的雨夜,收回沉浸在遥远时光长河的思绪,程远在音乐软件的界面搜索那首今天听到的温柔的歌,他想知道,为什么她听了之后会忽然跟自己说谢谢。
是感谢他在她最难堪和迷茫的时候鼓励过她?是感谢他当年拒绝了她的告白,才成全了她和现在爱人的传奇爱情故事?
如果真是后者,他真有隔着时光长河手起一刀正中自己心脏的感觉。
在他亲手扼杀了她的勇敢和自己的心动后,她竟然报之以真诚的感谢。
他当年种下的那枚有倒刺的种子,因为太过刺痛,从来不敢拿出来品味,而今居然结出了悖论的果实,品尝起来,尽是命运辛辣的嘲讽。
找到了,原来这首歌,就叫情歌。
“回忆如困兽
寂寞太久而渐渐温柔
放开了拳头反而更自由
……
陪我唱歌清唱你的情歌
舍不得短短副歌
心还热着 也该告一段落
……”
或许,重点就是“该告一段落”吧。
原来,她借这首歌说的是这个。
嘴角泛起一抹苦涩的笑,他听懂了——没有真正释然的人,是无法与这首歌产生共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