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师的师门学生不多,小师妹更是几届才出了这么一个。陈师兄对游戏的立项态度是中立存疑,对长老会审判小师妹的咄咄逼人却是早已义愤填膺,可他为人忠厚,不善嘴战,一直还没找到插话的机会,这时好不容易接过话头,立刻道,
“我们在孔子学院辛辛苦苦教一百个、一千个学生,其文化影响力的广度与深度,可真比不上一款风靡全球的优秀中国游戏。
作为大学老师,我的感触特别深,传统的、单向度的历史教育正在失去年轻一代。游戏的互动性沉浸性不是原罪,关键在于我们如何运用这种互动性。
如果游戏能让孩子们在过程中主动思考、感受沉重,而非被动接收结论,这或许正是一种最深度的历史教育。”
那边的毛老师也顺势打起了圆场:“李老师,咱们得跟上时代。官方都定调了,游戏产业是文化名片。咱们在这上面做严肃历史,方向上是站得住脚的。”
盛潇然趁热打铁:“能加入游戏行业,和最有活力最有创新精神的一批人一起,做高质量的文化产品,是我的荣幸,本来想着如果能有幸做出一些成绩,才好意思去向刘老师报告。
不过今天见到您,回去就该如实汇报了,要不下次您见到他还得帮我圆谎,那我罪过就更大啦。”
要说这十年有什么长进,跟着刘老师让她学会了适当地向长辈撒娇绝对算一个,用在合适的时刻就是拿捏严肃老前辈们的一项神技。果然气氛轻松了一些,李教授脸色和缓了不少。
陈师兄借机调侃,“这就得看程总的了,要是刘老师知道盛师妹在做出《山海》的游戏公司工作,只怕高兴还来不及呢。”
杨光低声笑道:“还是这两个年轻人说话好听。”他旁边的老江虽然没出声,但对这两个站在他们立场说话为游戏发声的人也有了同仇敌忾的好感。
程远适时地掌控回节奏,
“感谢各位老师的真知灼见,这本身正是我们项目所需要的思想碰撞。看来,关于媒介形式的争论,我们可以先达成一个初步共识了。那么,接下来我们是否可以聚焦于项目本身,探讨一下,这个题材可能面临的具体风险,以及我们该如何规避?”
原来最有可能引发争论的核心论点——关于游戏是否适合用来承载这段敏感的历史,是否会有“消费苦难”、“丧失庄严感”的质疑,已在方才那场关于个人选择与时代潮流的交锋中,被悄然瓦解。
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向了更具体的风险评估。
有人严谨地指出了日方可能利用史料细节进行舆论反扑的风险,强调证据链必须如钢铁般坚硬。
有人提醒注意“历史的断裂感”,战后初期的法律体系、社会心态与今天截然不同。玩家会用今天的价值观去评判过去的选择,这可能导致理解的偏差,引起想象不到的舆情危机。
有人提到近期某款明清历史题材游戏引发的舆论海啸,据说那位曾经意气风发的制作人,现在已处在崩溃边缘。
赵晖的眉头又皱了起来,默默评估着其中的风险成本。
热烈的讨论逐渐安静下来。
盛潇然合上一直记录的笔,在片刻的寂静中抬起头。这一次,她清晰地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已经不同——先前那些审视与怀疑,已在不知不觉中化为了感激的、欣赏的,甚至是带着隐隐期待的注视。
李教授虽仍板着脸,但眼神已不复最初的锋利;陈师兄冲她微微点头,带着鼓励;而程远的目光…她此刻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解读。
她深吸一口气,知道此刻是自己将讨论推向实质阶段的最佳时机。
“在各位史学前辈面前,我没有资格谈论历史考据的细节。我只有一个微小的优势……”她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将所有人的思绪拉回了项目本身。
“……我只有一个微小的优势:在研究院做过抗战时期文学文献的整理研究,因为地方研究院还担负着舆情信息方面的职责,也长期参与了舆情分析工作,现在又是一名刚入行游戏行业的文案策划。”
“我的工作经历让我恰好站在这三个维度的交叉点上。第一个点,虽然我们将面对海外的巨大压力,但官方肯定是坚定站在我们这边的。站在百年未有大变局的当下,通过官方的种种正式表态,我们有理由相信,时代正在呼唤这样一部作品。
时机稍纵即逝,如果我们不做,甚至做晚了,有可能世界形势已经风云巨变,错过了我们为挖掘历史,提升话语权做贡献的最佳时刻。
第二个点,舆情风险无处不在,防不胜防,我们能做的不是严防死守,而是用绝对真诚的质量获得玩家的高度信任认可。这一点,《山海》已经做出了最好的前证。
第三个点,从游戏本身来说,我是个完全的新人,只有一点不成熟的建议。
历史题材跟别的题材相比,一方面需要考据上绝对的‘硬’,用‘钢铁般的证据’构建不容置疑的根基。另一方面叙事上要极致的‘软’,用‘具有历史纵深感的柔软叙事’创造玩家的情感共鸣。
当玩家通过自己的探索,‘亲手’打捞起一份血泪证物,拼凑出一段被掩埋的真相时,历史的沉重就不再是压向他们的巨石,而是他们主动扛起的责任。这种‘参与感’和由此产生的‘共情’,将是我们抵御一切风险最坚固的盾牌。”
“另外,明清历史游戏事件的惨痛代价,大家都看在眼里,但我认为我们不必为此过于担忧,明清易代的历史叙事本身混杂,容易引发观点对立。而抗日战争,在所有中国人心中,立场是清晰且一致的,这反而降低了我们最基本的叙事风险。”
“一句话总结,我认为最大的风险,并不在于我们讲述了黑暗,而在于我们是否能在黑暗中,能否为玩家提供足够坚韧的‘情感抓手’。只要共情的基础打得牢,玩家会比我们想象的更勇敢,愿意和我们一起走进那段历史。”
会议室里最后一点争论的余音也消散了。
程远环视全场,目光在每一位专家脸上稍作停留,最后不着痕迹地掠过盛潇然。
“感谢各位老师,”他开口,声音沉稳,带着一种一锤定音的力度,“今天的讨论,远超一次普通的可行性论证。它让我们确信,《惊蛰》面临的不是‘能否做’的问题,而是‘如何做好’的挑战。各位指出的每一个风险,都将是未来设计中最重要的路标。”
多年的默契让他知道不需要再询问任何一位合伙人的意见,坚定的语气本身就是一种宣告。僵局已破,方向已明,赵晖、老张、杨光三人脸上,亦是如释重负又跃跃欲试的神情。
会议结束,面对擎火的午餐邀约,三位岁数较大的专家,因最初对游戏多少带点偏见的态度觉得稍显尴尬,都借故离开了。
陈师兄本想答应,顺便和小师妹叙旧,忽然想起盛师妹可能即将入职这个公司,这个午餐会正是难得的沟通时间,自己不便参与影响她,便笑眯眯地跟潇然道别,“来杭城工作了怎么不告诉我一声,以后再有这种事我一定跟刘老师告你的状!”
程远在旁边听着陈师兄说出了他之前说不出口的那句话,一时心中滋味难明。
忽然看到李教授竟又折返回来,对潇然交代,“你那篇顶刊,还是要好好和原来的单位协商,尽早发了才行!多可惜,唉!”说着,老气横秋地叹着气走了。
潇然被他叹得心中惆怅,怔怔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
“走吧,一起去吃个工作餐。”
程远适时开口,几人便信步往公司旁边一个饭店走去。
潇然忽然想起什么,脚步慢了下来,程远在她旁边,两人逐渐走到最后。
潇然看看与他人已经隔开距离,便直接问他,“你邀请的另一个专家是哪位?我怎么觉得哪个都不像啊。”
不仅不像他的盟友,还一个个那么气势逼人,而最开始的接触也让她基本排除了师兄的可能。
程远愣了一下,“什么另一个专家?”
“……四个人请了五个专家,多出来的那个是谁请的?”
程远笑了,“我们不是那么算的,事实上,有人一口气请了三位,也有人……压根没顾上这件事。”
“至于我么,我只请了你一个。”
程远微微昂头,笑容逐渐扩大,秋日里难得的暖阳打在他脸上,照出一片金色的暖光。
“事实证明,已经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