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航船(是的,我想改个名。)
第一章两重相遇
钱塘江畔的夜色,浓得化不开,仿佛一团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沉地压在天际。
程远倚着栏杆,任江风灌进衣领。这个时节的风已经带了些凉意,吹在脸上像细密的针,扎得人清醒。远处,是城市不眠的万家灯火,织成一片璀璨又疏离的星网;近处,江水在黑暗中奔流,涛声低沉,吞没所有杂音。他站在光与暗、喧嚣与寂静的交界,像一个被抽离出时间的人。
手机在裤袋里震动了一下,屏幕短暂亮起,是游戏论坛的提醒,又有多少玩家在急切催问新作进度。他没有点开,只是将手机翻过,扣在冰凉的栏杆上,屏幕的光亮瞬间被黑暗吞噬。
中年的寂寞是什么?并非无人理解,而是太多人,理解错了方向。他们以为他功成名就,理当踌躇满志,意气风发。
无人知晓,当一个人几乎实现了所有少年梦想,将想证明的悉数证明后,内心反而会陷入一种更深的虚无。如同攀登者终于抵达峰顶,却发现山巅空无一物,唯有更彻骨、更寂寥的风。
何以排遣这寂寞?父母家人,是自己的来时路,却不能探讨心中的幽微。志同道合的友谊曾令人热血沸腾,也是支持他走到巅峰的力量源泉。可是共克艰难容易,共享富贵的时候,那曾经深挚的友谊似乎也在名利中有所褪色。爱情呢?呵,爱情。
他曾在一个深度访谈中,用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性剖析过爱情这种生物学现象:“……无非也是受荷尔蒙支配。那种欢愉,只是一时激素作用的峰值,而人,终究要在漫长而无聊的空虚中,度过此生的大部分时间。”
三十岁快过去一半,他有过一些可以称之为谈恋爱的感情关系,但总是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散了,基本都无疾而终。也许是他已经无师自通地获得心理的自洽,不再需要另一个人来圆满。
走过江边步道,他选择步行走来参加今晚的演讲。不再年轻,总要讲讲养生,又实在没有时间,只好把握零碎的迈开腿时间。每次一个人走在江边,也都会摒除了现实的思虑,引发自己一些最深层次的思考。
深吸一口江边清冷的空气,程远转身汇入通往会展中心的人流。灯光将他身影拉长,方才那个倚栏沉思的男人已被妥帖地收起,换上的是行业领军人物的公众面具。
作为刚刚在游戏产业大放异彩的成功典范,公司早就预定好要在业内做一次授课性质的演讲。原定的讲师是公司另一位合伙人。但一小时前,对方的短信简单直接:“孩子发烧,我得去医院。”后面跟着个苦脸表情。
程远回了句“孩子要紧”,便接下了这场临时演讲。对他们这些创业者来说,互相补台是常态。虽然准备时间短,但腹稿早已在从江边步行走来的路上,酝酿成熟。
主持人热情洋溢的介绍词在会场回响,追光灯锁定在舞台入口。程远在掌声中迈步上台,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台下,掠过一片模糊而热情的面孔。他调整了一下面前的麦克风,指尖触及冰冷的金属,将最后一丝江边的疏离感彻底封存。
台下第三排靠过道的位置,盛潇然指间那支暗红色钢笔正随着她漫无目的的思绪轻轻转动。笔杆在指尖划过一个半弧,即将开始新一轮旋转时—— “……让我们有请,‘擎火科技’创始人,程远先生!” 那个名字,透过音响,清晰地凿进她的耳膜。
程远。
转动的笔尖倏然停住。笔杆从她松脱的指间滑落,“啪”一声轻响,滚落在摊开的笔记本上。周遭鼎沸的人声与掌声,仿佛在那一刻被迅速抽远,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越过前面听众的肩头,带着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愕然,投向那道被追光笼罩的身影。
简单的深色T恤,工装裤,短发利落,下颌线比少年时更加清晰硬朗,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是他。跨越十年光阴,他褪去了少年的青涩,沉淀出成熟男人的稳重。
追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清晰挺拔的轮廓。程远的演讲开始了。没有寒暄,没有客套,直接切入主题。“……游戏不是简单的娱乐产品,它是技术的结晶,是叙事的艺术,更是文化的载体。我们做的,不是简单的打打杀杀,是在虚拟世界里,构建我们的精神故乡。”
这话语,如此熟悉。盛潇然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夏天,在西湖边,那个少年挥舞着手臂,眼睛亮晶晶地对她说:“潇然,你信不信,游戏会是未来的第九艺术!我要做的,就是能传递我们中国人自己美学和精神的游戏!”
信,怎么不信。她当时可是把他每一句豪言壮语,都当成了未来的预言。
那时,二十岁的她笑着点头,觉得他意气风发的样子,傻得可爱。
“……世上有不少消遣时间、排解虚无的工具,比如大家都追求的爱情,但它的上限极高,但缺点同样致命——太不稳定。爱情的对象、时间、浓度,都充满变数。它会让你付出难以估量的边际成本。对于一个追求稳定产出的人来说,这并不是一个最优选择。”
“相比之下,去实现一个切实的理想,甚至完成游戏里的一个任务,获得的幸福感虽稍逊,却稳定可靠得多。”
听见观众席里不时响起的私语讨论声,自己旁边坐着的一个年轻男孩甚至“啧啧”出声,潇然悄然抿起嘴角,不愧是他,游戏胜过爱情的道理也能找到唯物主义的支撑。
演讲进入下一阶段,程远正操作电脑,准备切换PPT,分析他的团队如何将《山海经》的异兽与敦煌壁画的美学融合,创造出震撼全球的角色设计。
他的视线不经意地扫过台下。然后,定格。他正在说话的嘴唇微微顿住。像一台精密运行的仪器,突然被输入了一道无法解析的古老指令。整个会场都察觉到了这短暂的停顿,空气中弥漫开一丝细微的疑惑。
只有盛潇然知道,这停顿的源头。
四目相对。隔着十年的光阴,隔着人海,隔着无数个岔路口的选择。
盛潇然的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又用力地跳动着。她没有躲闪,也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情绪。只是在他看过来的那一刻,唇角微微弯起,露出了一个无比得体的微笑。
——好久不见。
程远迅速恢复了常态,仿佛刚才的失神只是众人的错觉。他微微颔首,算是回应,然后流畅地接上了之前的讲解。
培训结束后,人群如潮水般涌向讲台,将他层层围住。名片、合影、滔滔不绝的请教。盛潇然安静地收拾好笔记本和钢笔,像一尾鱼悄无声息地滑出了喧闹的会场。
他们没有交谈一句。就像两条曾无限接近的平行线,在短暂的交错后,注定要沿着各自的轨迹,延伸向未知的远方。
晚上七点,盛潇然窝在公寓的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合租的室友萱妹蜷在另一边,抱着手机刷得不亦乐乎。
多年的职业需求,研读新闻联播已经成为刻进生活的习惯,这个习惯老是让萱妹抱怨“吃饭时间非要这么严肃吗?”不过还是每次会在晚餐时间乖乖打开中央一台。
庄严的片头音乐响起,主持人用字正腔圆的播音腔播报着当日要闻。盛潇然心不在焉地挑起一筷子面,热气模糊了她的镜片。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名字撞入耳膜。 “近日,国产大型游戏《山海》在全球范围内引发热烈反响……该游戏制作人程远在接受采访时表示……”
镜头切换,程远的身影出现在屏幕上。他穿着合体的衬衫与西装外套,站在充满科技感的公司展厅里,面对镜头,语气平静而坚定:“我们只是尝试,把中国的故事,讲给世界听。”
盛潇然手里的筷子,停在了半空。昨天刚在讲座上目光相撞,今天又在新闻联播上看见他?要不要这么密集啊!?还让不让人喘口气缓一缓了?
“我记得我小时候不是说打游戏是毒害青少年吗,现在游戏居然都上新闻联播了,真是风水轮流转啊,啧啧啧……”
萱妹转过头来求共鸣“哎,姐你的表情……好奇怪啊,看新闻联播还能看出这么充沛的感情来?”
盛潇然蓦地回神,深吸一口气,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这个……是我初恋的男朋友。”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愣了一下。初恋?这个词太甜美,几乎承载不了他们之间那些小心翼翼的试探、心照不宣的默契,和最后……算不上争吵的离散。
“刷”的一声,萱妹以光速把脸重新贴回屏幕,仔仔细细、寸寸缕缕地研究起来,仿佛要从像素里分析出朵花来。直到新闻画面切换,她才意犹未尽地扭过头,满脸狐疑地看向盛潇然:“这……好像也不是很帅啊?姐,你不是说自己是颜控吗?”
盛潇然几乎要被气笑:“这可是新闻联播!你以为是你家哥哥们的百万修图师吗?再说了,只凭一张脸,能站上这个舞台吗?”
“哦,那倒也是。”萱妹挠挠头,像个好奇宝宝,“那他到底是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是救了落水儿童还是开了战斗机啊?”
“合着你刚才光看脸,根本没听内容啊?”盛潇然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拿起遥控器按了回放,“《山海》大型游戏,口碑业绩双丰收,制作人介绍新的产业业态,文化输出……”
萱妹这次认认真真、屏气凝神地看完了整段报道,看完后,小脸上充满了肃然起敬:“哇……真的好厉害。姐夫……啊不,前姐夫一看就是那种超级学霸,难得还又帅又智慧又沉稳,现在肯定还特别多金……”
她的目光从屏幕慢慢移到盛潇然身上,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停顿了三秒,她像是突然找到了安慰的角度,语气又轻快起来:“不过这说明姐你的眼光超级好啊!而且跟这么优秀的人谈过恋爱,也证明了姐你本身有多么多么优秀呀!”
盛潇然抬手,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嘴角扯出一抹淡淡的苦笑:“停,你别说了。我承受得住。”
萱妹识趣地闭上嘴,但眼神里的担忧和好奇依旧闪烁。
盛潇然向后靠进沙发里,盯着已经切换到国际新闻的电视屏幕,目光却仿佛穿透了时空。
他一向是追求卓越的人,兼具实现目标的能力与超凡的耐心,在自己深耕的领域取得成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只是她未曾料到,这成就竟如此之大,如此轰动,足以照亮国民级的屏幕。
萱妹正在手机上埋头搜索“程远”的信息,她关注的,肯定是感情八卦,可搜索到的信息实在太少,颇有点失望,“什么绯闻都没有,网上有玩家说,他这样的人就该保持单身,女人只会影响他拔剑的速度。”
潇然笑道,“网友是不是想多啦,他这个人,恐怕是有女朋友也很难影响到他拔剑的速度。”
她关掉电视,起身收拾碗筷。萱妹穿着毛绒兔子睡衣,像个小尾巴似的蹭到厨房门口,探进脑袋,眼睛依旧亮得灼人:“姐,他……到底是哪种前男友啊?是你恨不得他立刻消失的那种吗?”
盛潇然闻言,忍不住真的笑了出来,摇了摇头:“不是。恰恰相反,我希望他好,真心的。”
“啊?”萱妹的小脸皱成一团,更加迷惑,“那看来……他没伤害过你?难道……是你把他给甩了?”
提起往事,盛潇然的眼神有瞬间的恍惚,像是望向了一片迷蒙的雾气:“不是。是他……拒绝了我。或者说,我们之间,还没真正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啊?!”萱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抓狂的困惑,“那到底是谈了还是没谈啊?!没谈过不是更遗憾吗?啊不,谈过还放跑了才更遗憾吧?啊不不不……我这脑子要炸了!”
听着萱妹语无伦次的嘀咕,盛潇然走过去,在她毛绒绒的睡衣帽子上轻轻敲了一下,笑容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好了,小八卦精,今天先放过我吧,嗯?”
萱妹这才不情不愿地住了口。盛潇然回到自己房间,轻轻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慢慢滑坐在地上。窗外的城市之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而孤寂的亮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