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想……小想?”
尽管目光聚焦在眼前的餐桌上,但从坐下开始简想似乎就将思绪放逐到了看不见的远方,任朋友安安怎么提醒都毫无作用。
直到对面桌边的人伸出手在她眸前晃了晃,简想的视线才重新聚焦回现实。
“你今天怎么了?一直心不在焉的,冰淇淋要化掉了哦。”
眼前模样乖巧可爱的女孩儿说着用汤匙挖起自己的那份冰淇淋,张开嘴一口含进嘴里。
而那身影倒映在简想眼中,却变成了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成年女性,和女孩做着同样的动作,又在她想仔细确认长相时变回了安安。
错乱的一刹如同电子屏受干扰时浮现的噪点,违和感去得和来时同样迅速,以至于让简想没有思考这是实验副作用之外的可能性。
终于…还是开始出现和记忆完全不相干的幻觉了吗?
她慢悠悠地拿起餐具开始享用午餐,只是那囫囵的吃法实在令人怀疑她尝不出饭菜的味道。
先是两三口把冰淇淋吞下去,然后又按顺序把主食和配菜按一样样吃光。
“小想…你这么吃不腻吗?”
“嗯?还好吧。”
无论顺序丢进嘴里咀嚼的东西对她而言都一样,显然是完全不顾口感仅是为了饱腹而进行的进食。
而比起吃饭,简想的脑袋里正盘旋着和眼下光景毫无关联的思绪——
五岁时被明序从贫民窟捡回家,在养父明序和祖母明婳照料下度过了相较于过去堪称无可替代的时光,但这一切也随着十五岁的生日过去变成了仅供追忆的泡影。
明序的突然失踪,和明婳一同生活的孤儿院也被卷入尘封多年的土地污染案件,诉讼无期而身边因公害污染陷入痛苦的人却越来越多,她也不得不面临最残酷的处境…
【拜托了,趁着我还有清晰的意识,我想保有人类的尊严死去。】
闭上眼,她面前浮现的是摆满仪器的重危病房,年迈的老人躺在床上身形枯槁动弹不得,许久未曾涌现过信息的生物信号监控器发出滴答声——
那是能直接转译脑电波的仪器,能够最低限度地为无法说话的失能患者和外界提供交流沟通的手段,而明婳在三个月前就已经到了这一步。
【抱歉,让你一个人做出这样的决定,简想。】
她痛苦万分地抿着唇,轻轻握住那干枯的手,尽力用掌心的温度熨帖明婳的指节,咬紧牙关时的颤抖和监视器上不再涌现的文字一起归于平静。
“我知道了,外婆。”
而在那之后根据现状下的判断,做出的决定,无疑让她在任何知晓事情原委的人眼中变成了怪物,而简想也没有对当时的事有一丝一毫的后悔。
“613?喂…613!”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简想在对方碰到自己肩头前先一步站起,向安安露出明媚的笑颜。
“午饭时间要结束了,我还有事,安安你先回去吧。”
“嗯,小想你要是有哪里不舒服,要及时和工作人员说。”
似乎是感觉到了简想言语里的疏离,安安点头站起身准备离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叮嘱了一句才往次级生活区的方向走去。
方才用编号称呼简想的男生这才凑了过来,他长着一张漂亮脸孔,只是此时写满了不耐烦,阴沉的视线瞥了一眼在收拾餐盘的食堂机器人,把那圆圆的铁皮脑袋盯得不由得瑟缩起来才罢休。
“打算把过家家游戏玩到什么时候?你跟那个女生不一样,这一点不需要我反复提醒吧?”
男生抓了抓自己那一头杂乱如稻草的长发,因为抓挠的频率过高,那光景在简想看来就像是一团抽搐的海葵。
“算我求你了,我还有程式要验证呢,弄到一半被叫出来接你回去…”
他还想碎嘴几句,却被她冷硬地打断。
“次级生活区的人依规严禁和‘囚犯’交流,可我和她交集的时间也只有做实验前后的几十分钟而已。”
“你想说无伤大雅吗?呵,研究员也是这么想就好咯。”
“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向我表达善意而已。”
简想顿了顿,对这段为时不长的交情下了定义。
“要说哪里有问题的话,那也是我的不对,没有制止她的好奇心。”
简想说完便轻车熟路地和少年同行,向【囚犯】的栖息地迈步,毕竟同样按照规定,白箱的【囚犯】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允许单独行动。研究员也秉持着尽量减少介入的原则,在简想的每次记忆回溯结束后都会派出【囚犯】的其中一人过来接她回去。
“还有,艾伦。”
“啊?”
男生走在她后面,简想回眸瞪着他,郑重其事地重申了一遍不知道强调过几遍的话。
“就算你说话不夹枪带棒我也会好好听着的,而且…平时不那么毒舌也没坏处,尤其是跟那群人生活在一起。”
鉴于白箱成立接近三十年的历史,简想在囚犯中的资历并不算老,但三个月前进入设施,时至今日依旧我行我素的艾伦,在一众重罪少年犯里属实显得有些鹤立鸡群了。
“我跟那些人合不来。”
他能听出来简想的提醒是肺腑之言,答复的语气也变得不再散漫。
“…没说要你跟他们好好相处,但那些人有一部分部分是切实犯下杀人罪的囚徒,激怒对方的情况下难保会发生什么危险的事情。”
白箱收容的囚犯并不只是社会意义上的犯罪者那么简单,往往这些囚徒都是在青少年甚至幼年时期就生长于异常环境,在极端环境中又掌握了某些特质继而将其利用于违法活动中,实验研究者认为这样在生理和精神双重层面打破道德伦以践踏现行法律的年轻人是绝佳的研究样本,甚至可以视作人类面对残酷环境进化出的全新个体。
全面观察剖析这些囚徒的内心世界和身体变化,这份独特的研究成果将会为未来的人类提供更为精确的指引。
而简想正是深知这一点,才会反复对还算新人的艾伦加以提醒。
虽说在安全措施做足的监牢里,就算是手染鲜血的犯人也难以找到机会,但凡事都有例外。
至少在她这个能够观察现有要素来模拟犯罪计划的人来看,能下手的破绽要多少有多少。
对于简想的忠告,艾伦多少也明白其中的缘由,双手交叠抱在脑后,望着电梯间上方的白色灯管。
“杀人罪…这一点你不也一样吗?”
“我?要只是那么简单倒还好了。”
简想的语气像是自嘲,交谈间两人已经下了电梯,终于抵达目的地——怪物们的大本营。
漫长的回廊两边是独立的囚房,透过透明的玻璃可以完整观察里面囚犯的一举一动,而视个人的情况不同也配备了最低限度的娱乐设施。
而这些珍惜样本的采集地来自世界各处,被丢进囚笼之前在体内植入的芯片具备将输入颅内的电信号进行干涉转译的功能,故而能保证彼此的沟通不成障碍。
某人一现身便引来了近乎所有囚徒的共同关注,其中平日和她关系还算不错的犯人还和气地寒暄起来,当然也不忘调侃了一下艾伦。
“哟,今天轮到你小子去接人了啊?”
面对底层牢房里其他人的问话,艾伦似乎并不想搭茬,被甩了冷脸的卢西恩见状也不甚在意,眉眼间的痞气不见收敛,又百无聊赖地折腾起面前的的扑克牌屋。
而在他牢房隔壁的囚人这会儿已经冲出去扑进简想怀里。
“小简,欢迎回来!”
洋装扮相的西尔维娅看起来和中世纪建筑里会精心陈列保养的洋娃娃,简想拨弄女孩鬓发侧边上缠绕的绳子,帮她把歪掉的眼罩扶正。
“走这么快很容易摔倒,西尔维娅,尤其是你这种总是不看路的。”
比她矮上一头的女孩听到这话很是不乐意,抬头对上简想的视线,脸颊鼓得像是发酵的面团,噘着嘴小声嘟囔,表情略显幽怨。
“那也是因为…人家想第一时间到你身边来嘛。”
简想哄着西尔维娅,注意力稍作转移,视线便和另一名少年撞在一处。
“回来了,”少年长着一张气质温润的东亚脸孔,双手环胸,倚在墙边笑眯眯地盯着还跟西尔维娅黏在一起的简想,“我有本书找不到了,你待会帮我瞧瞧?”
“先找找淋浴间的置物架,然后找书之前请回想一下你喜欢泡澡看书的习惯。”
“啊…说的也是。”
水无月澄识不知道是第几次被点醒,慢悠悠地迈开步子去找那本丢在浴室的书。
见简想又跟旁人聊了起来,西尔维娅不满地举起抱在怀里的小熊玩偶,把它怼到简想面前,换成了熊先生康比的语气,掐着低沉的声音,煞有其事地扮演起来。
“简炭你偏心,对水无月就温声细语,看到人家就不耐烦!”
“我没有不耐烦…”
“明明就有!你最近就光顾着跟那个电脑生化人卿卿我我,根本不关心康比和西尔炭!!”
“我只是教他一些在这里待着所必须的常识而已,你吃醋了?”
“不!康比才不会在乎你这个薄情的女人呢!”
对于无论说教提醒多少遍,这里的人依然坚持到底的某些恶癖,连这里的研究员都渐渐丧失了关怀的兴趣,而简想却总是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一流程。
或许这对从小在福利设施长大的她来说,周遭被塞满异于常人的存在,才是一种常态——而在外婆明婳病倒后支撑着孤儿院的日常又让她不得不挑起沉重的担子,那常年照顾人的恶癖,恐怕也被带到了她与囚徒间的相处之中。
应付完这些犯人,两人迈着相同的步幅往前走去,经过几重关卡验证后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
然而又是一刹那,简的脑海中闪过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身为侦探却实施了一桩完美犯罪…但是,这一切真的是你想要的结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