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军统领带着那灰衣人消失在宫门之内,沉重的门轴转动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仿佛关上了某个关键的线索盒子。张浩宗凑近张锦凤,脸上带着未散尽的兴奋和一丝疑虑:“大哥,就这么让他们把人带走了?那家伙一看就不是硬骨头,万一在宫里胡乱攀咬,或者被灭口……”
张锦凤收回望向宫门的目光,眼神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幽深:“咬,也得有东西可咬。我们不知会咬出什么,宫里那位,同样不知会听到什么。这就像往深潭里扔了块石头,涟漪荡开,惊动的未必只是鱼,还可能引出水底的怪物。至于灭口……”他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若是那么容易灭口,刚才那黑影就不会亲自出手截杀了。人到了明处,反而没那么容易死。小皇帝……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凝重:“现在最要紧的,是老四。那黑影的身手你也看到了,与老四在伯仲之间,此去吉凶难料。”
张浩宗闻言,也收起了杂念,脸上露出关切:“四哥他不会有事吧?我们要不要去接应?”
张锦凤略一沉吟,摇了摇头:“老四的追踪之术和自保能力,你我皆知。贸然追去,若对方有埋伏,反而成了他的拖累。我们先回住处,静观其变。今夜之后,这上京城,怕是再也无法平静了。”
两人不再停留,施展轻功,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如同滴水入海,不留痕迹地回到了小皇帝赐予的那处院落。院子里静悄悄的,下人们似乎并未察觉主人深夜外出又归来,或者说,即便察觉了,也聪明地选择了沉默。
回到房中,烛火摇曳。张浩宗忍不住问道:“大哥,你说那黑影看你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他真认识你?”
张锦凤在桌边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这是他陷入深度思考时的习惯。“那种眼神……不像是看一个陌生的敌人。倒像是……确认,或者说,是某种意料之中的遇见。”他抬起头,眼中带着罕见的迷茫,“浩宗,我们兄弟四人,自记事起便在一起,但对于更早的来历,除了那些模糊的使命和关于佛珠、大业的碎片,你还记得什么吗?”
张浩宗被问得一怔,挠了挠头,苦恼地说:“我就记得咱们得找齐珠子,不能让坏人得逞……再往前,好像……好像是一片雾,什么都想不起来。”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大哥,你说,我们是不是……也不是普通人?”
这个问题,其实一直萦绕在兄弟几人心头,只是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而紧迫。他们异于常人的身手,对佛珠冥冥中的感应,以及那似乎与生俱来、要阻止某个“大业”的使命,都指向了不寻常的根源。
张锦凤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沉默着,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过了许久,他才缓缓说道:“等老四回来,或许……我们能知道更多。”
这一等,便是将近两个时辰。窗外天色已微微泛白,启明星孤悬东方。
就在张浩宗有些坐立不安,几乎要提议出去寻找时,窗棂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响动,一道身影如同夜枭般滑入室内,正是鬼四。
他脸色有些苍白,气息也比平日急促些许,袍角沾染了些许尘土,显然经历了一番激烈的追逐或打斗。
“老四!”张浩宗惊喜地迎上去。
张锦凤也立刻起身,目光关切:“没事吧?追上了吗?”
鬼四深吸一口气,调匀呼吸,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眼神复杂:“追丢了。那人对上京城的地形和暗巷熟悉无比,身法诡异,最后在一处废弃的染坊里失去了踪迹,那里有预设的机关暗道。”
他走到桌边,拿起茶壶直接对着壶嘴灌了几口冷茶,才继续说道:“不过,并非全无收获。我与他交手十余招,逼他用了看家本领。”他看向张锦凤,语气变得异常严肃,“大哥,他的路数……与我们同出一源。”
“什么?!”张浩宗失声惊呼。
张锦凤瞳孔骤然收缩:“同出一源?你是说……”
“嗯。”鬼四肯定地点头,“招式或许刻意做了改变,但发力技巧、内息运转的某些细微特征,骗不了人。他绝对和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或者说,曾经是‘我们’中的一员。”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这个猜测被证实,带来的不是豁然开朗,而是更深的寒意。如果幕后之人与他们本是同根,那这场围绕佛珠和“大业”的争斗,性质就完全变了。这不再是简单的正邪对抗,更像是……内部的分裂,或者说,清理门户?
“还有,”鬼四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几块黑色的、带着些许腥气的碎布,以及一小撮灰白色的、类似墙粉的粉末,“这是从他身上震落,以及在染坊暗道入口处刮取的。这布料,是宫内侍卫底层人员或者某些贵族家仆惯用的廉价棉麻,但染色的工艺很特别,带着一种只有南疆才有的植物染料气味。而这粉末……”
他捻起一点,在鼻尖嗅了嗅:“是石灰混合了骨粉,常用于某些邪门的追踪术或者……封印术。”
线索似乎更多,却也更加扑朔迷离。与宫中有关?涉及南疆?还有邪术?
“看来,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对我们知根知底,且势力盘根错节的对手。”张锦凤沉声道,“他认识我,路数同源,又能调动华家、可能渗透宫中,甚至与南疆邪术有关……”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随即是下人恭敬的声音:“张爷,宫里头来人了,说是陛下有请。”
三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来了”二字。小皇帝的反应比他们预想的还要快。
“知道了,这就来。”张锦凤应了一声,迅速对鬼四和张浩宗低语,“老四,你休息,我和浩宗去。见机行事。”
整理了一下衣袍,张锦凤带着张浩宗走出房门。院子里,一名面白无须、眼神精干的太监正垂手等候,见到二人,躬身行礼:“张先生,张爷,陛下在御书房等候,请随咱家来。”
依旧是深夜召见,依旧是御书房。但这一次的气氛,与上次截然不同。小皇帝赵禥独自坐在书案后,脸上没有了之前的温和与试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愤怒和冰冷的审视。书案上,放着的正是那灰衣人身上搜出的、代表其可以通行某些宫禁区域的腰牌(仿制),以及几张被揉皱又展开的信笺碎片,上面似乎有一些残缺的图案和暗语。
“张先生,”小皇帝开门见山,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今夜,辛苦你了。”他的目光锐利如刀,落在张锦凤身上,“这个人,朕审过了。骨头不算硬,但知道的内情有限。他只承认是华府外院一个负责传递密信的低等仆役,奉命将‘小姐遇险,速请主人定夺’的消息,送往城北那个据点。”
张锦凤静静听着,没有插话。
小皇帝站起身,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继续说道:“他说他不知道‘主人’是谁,每次都是单线联系。而那个据点,朕的人去晚了,已经人去楼空,干净得像是从未有人住过。”他猛地转身,盯着张锦凤,“但他说了一件事,关于你,张先生。”
张锦凤心神微凛,面色不变:“哦?请陛下明示。”
“他说,在他被禁军拿下之前,听到那个袭击他的黑影,在与你们的人交手时,低喝了一个词。”小皇帝一字一顿地说道,“他喊的是——‘叛徒’。”
御书房内,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叛徒!
这个词如同惊雷,在张锦凤耳边炸响。原来那黑影眼神中的确认和冰冷,源于此!在他们眼中,自己兄弟几人,竟然是“叛徒”?
张浩宗更是差点跳起来,被张锦凤用眼神死死按住。
小皇帝紧紧盯着张锦凤的表情,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张先生,对此,你有什么想对朕解释的吗?你们,究竟是谁?来自何处?为何会被称为‘叛徒’?你们口中的‘大业’,又到底是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重锤,敲打在张锦凤心上。他知道,此刻的回答,将决定他们兄弟今后在这上京城,乃至在整个棋局中的位置。
张锦凤深吸一口气,迎着小皇帝探究的目光,缓缓开口。他没有直接回答关于“叛徒”的问题,而是选择了一个更巧妙的角度:
“陛下,我们是谁,来自何处,有些记忆已然模糊,如同镜花水月,难以追溯。但我们很清楚我们要做什么——找到四颗失落的佛珠,阻止一个被称为‘大业’的阴谋。这个‘大业’具体为何,我们尚未完全窥其全貌,但可知其一旦成功,必将动摇国本,祸乱苍生。”
他顿了顿,语气诚恳而坚定:“至于‘叛徒’之称……若坚守正道,阻止涂炭生灵便是背叛,那这‘叛徒’之名,我兄弟四人,担了又何妨?陛下是明君,当能分辨,何为忠,何为奸;何为守护,何为破坏。今夜之事,华家仆役伪装入宫报信,神秘高手当街截杀,这桩桩件件,指向的是谁,陛下心中,想必已有论断。”
他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而是将问题抛回给了小皇帝,并将自己兄弟定位在了“守护者”的一方。
小皇帝沉默着,目光在张锦凤脸上逡巡。御书房内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响。时间一点点流逝,压力无形中积聚。
良久,小皇帝忽然长长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了一些。他走回书案后坐下,手指敲了敲那些信笺碎片。
“张先生,你说得对。”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丝疲惫,“华家……华映雪……他们瞒得朕好苦。这信笺上的暗语,朕已令密探加紧破译。而那个灰衣人提到的‘主人’,朕会继续追查。”
他抬起头,看向张锦凤的眼神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复杂的意味:“你们要找佛珠,要阻止大业,这与朕肃清朝纲、稳固江山的目标,暂且一致。朕可以给你们提供便利,但你们也要答应朕,在这上京城内,若有发现,需及时禀报。尤其是……关于华映雪。”
最后这句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请求和痛楚。显然,无论华映雪身份如何,在小皇帝心中,分量依旧不轻。
张锦凤拱手:“谨遵陛下旨意。我等定当尽力。”
离开皇宫时,天色已经蒙蒙亮。街道上开始有了早起谋生的小贩和行人,这座巨大的城市正在苏醒。
回府的路上,张浩宗忍不住低声问:“大哥,我们真的成了‘叛徒’?我们到底背叛了谁?”
张锦凤望着晨曦中逐渐清晰的街景,目光悠远:“或许,我们背叛了一个错误的‘过去’,或者一个疯狂的‘未来’。浩宗,记住,判断对错的标准,不在别人的口中,而在我们自己的心里,在天下苍生的福祉之中。老二还在雪山等我们,佛珠尚未找齐,前路艰险,但我们不能退。”
他拍了拍张浩宗的肩膀,语气坚定:“先回去,从长计议。华家这条线不能断,那个神秘黑影更要查。还有……城门口那个茶摊老头,我总觉得,他知道的,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多。”
新的的一天已经开始,暗流并未因黎明到来而平息,反而在光天化日之下,更加汹涌地涌动起来。兄弟几人知道,他们已经被彻底卷入了漩涡中心,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而“叛徒”之名,如同一根刺,深深扎进了他们的心里,催促着他们去揭开那被迷雾笼罩的、关于自身来历的惊天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