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时客,你居然还敢回来?!”
浔安城的柳府门前,奔波多日的柳时客刚下了马车,等待她的不是为她接风洗尘的队伍,而是伫立在那块被雨水潮烂的、刻着“清正廉明”牌匾之下的柳家众人。
双眉倒竖的柳逐远站在最前面,身后是脸色阴沉的白夫人和神情散漫的柳家兄妹二人。
他们呈三角阵型站立,气氛凝重,丝毫没有让路让柳时客进府的意思。
“父亲应该有很多话想问我吧?比如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小梅为何突然断了联系,又比如我为何要面圣请旨退了旁人八辈子都求不来的婚事,再比如……我为何会从京都上阳,回到江南一带,回到浔安城。”
柳时客语气淡漠,好似在说着一件事不关己的小事。
“不过,倒是被父亲给说中了。当初离开上阳时父亲的一句玩笑话,没成想这梁王世子……还当真瞧上了我。”
“哼,少在这里给自己戴高帽!看上你?那为何不娶你做正妻?”
柳时客轻笑:“这好似不是我的问题吧。谁让我的父亲只是一个浔安城的小、小、知、县?”
“你!柳时客!你反了天了!”
站在白夫人身后的柳文闲也顺势起哄:“柳时客,这就是你和父亲说话的态度?与梁王世子退婚一事,本就是你有错在先!你个不知好歹的贱种,到时候遭了报应,可别连累我们!”
他骂得刺耳,柳时客脸色瞬间沉下来。
“倒是忘了兄长您了。”
她缓缓牵动唇角,一字一顿:“既然兄长这么可惜,这门婚事不如我去请揍陛下,让你替我去嫁给那梁王世子。反正我也替你科考过一次,如此一来,也算是……扯平了。”
“你!你……你你……胡说什么!”
柳文闲指着她的手都气得发抖,柳时客冷笑一声:“毕竟兄长都说我是一个贱种了,自然是配不上那高高在上的世子爷。”
柳逐远冷哼一声:“你既然还有些自知之明,就不该回来!在朝廷里春风得意时想不起我们,得罪了梁王府就抱头鼠窜知道回浔安了?我告诉你柳时客,柳府不欢迎你这种扫把星!”
他说着,竟毫不顾血脉亲情与自家颜面,伸手就要去推她:“滚!别给我府上沾染一身晦气!滚远些!”
柳时客被推得几个踉跄,身后背的行囊登时掉落在地,不重。
“柳知县,我现在可不是在以你女儿的身份在跟你说话。”
她压低了声音,一双丹凤眼微微眯起:“我乃圣上钦点的新科状元,官至四品,如今也是受圣上之命,受封按察副使,前来江南一带治理民生。”
“你!”柳逐远抬起一根颤抖的手指指向她:“柳时客,你果真是翅膀硬了,这还入京不到一年,都敢骑到你老子我头上来了!”
柳时客扬起下巴,语气轻蔑。
“父亲,官大一级压死人。”
更何况,她压了他三级。
“你!你……咳咳咳!”
柳逐远气急攻心,捂住胸口不住咳嗽。
柳时客面不改色地撞开他的肩膀,眼神睥睨地看向他身后的白夫人和柳家兄妹,轻笑一声。
“夫人,请问我如今该住去何处?”
白夫人冷冷瞥她一眼:“……跟我来。”
身后的柳文闲冷哼道:“不过是个低贱的野种,一时得意罢了,嚣张什么……迟早给他点颜色瞧瞧!”
站在他身侧的柳知韫掐着手指自顾自摆弄,漫不经心地嗤笑一声。
她头也不回,淡淡瞥了自己这位不学无术的兄长一眼:“得了吧,若不是因为她,就科考舞弊一事就够兄长你死个□□回了。”
被说中的柳文闲涨得满面通红:“柳知韫!你到底站哪边的?!”
“两边都不站。”
柳知韫摸索着自己纤嫩的指尖,无辜耸耸肩:“我只是实话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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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浔安城的三日后,柳时客便从柳府搬了出来,住进了江南知府为她备好的府衙里。
来到江南一带以来,她恪尽职守,体恤民情,甚至亲自去到坊中民间与百姓一同劳作,共话桑麻。她还自掏腰包,用自己这半年在上阳城攒的俸禄开办了大姜国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女子学堂,是为——椒花书院。
短短两月时间,柳时客便成为了江南一带坊间百姓茶余饭后最常谈及的名字。
“椒花书院?我看改名为‘娇花书院’还差不多!一群女子,以为聚在一起读读书写写字,就能和男子一样入朝为官了?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就是!她柳时客当初不也是顶着自己兄长的名字才入的科举?不过是当今圣上仁慈,赏了她哥官做,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但这么多年来,她是第一个干实事的官员啊……虽说是女子,但我瞧着她干起活儿来也丝毫不逊色于男子……”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怎么?你就愿意让一个女人踩到自己头上去?女人就该好好嫁人生子,读什么书当什么官……这不是和我们男人抢仕途么……不成体统!”
“……”
民间谈论褒贬不一,除了少部分赞扬的声音外,随之而来的更多是铺天盖地的指责和批判,无非是说她离经叛道、牝鸡司晨……
诸如此类的话语如汹涌的潮水般席卷而来,可柳时客非但没有动摇,反而愈发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一开始,柳时客的椒花书院并没有女子愿意前来报名学习。
即便柳时客对外宣称“不收取任何费用”,免费为女子教习,也只有一些女子路过时小心翼翼瞥上一瞥,似乎连多看一眼都害怕被发现。
直到椒花书院成立的第六日,柳时客守在书院门前亲自捉到一个朝里边儿探头探脑的少女。
那少女身着一袭身姿绰约的少女身着一袭梅染色襦裙,似乎有些局促,一双白嫩的小手扒在门框处不停朝书院内张望。柳时客不动声色地出现在她身后,俯身几乎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
“姑娘,你在这儿做什么?”
那少女吓了一跳,陡然回头瞪大眼望向柳时客。
她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一双杏眼水灵灵的,看向旁人时显得格外无辜纯真。
可不知为何,柳时客上下打量面前之人一番,忽地生出一股怪异的熟悉感。
“姑娘,你可是来这学堂报名的?”
少女微微启唇,迟疑片刻后,咬了咬下唇轻轻点了点头。
是个哑巴?
柳时客心中暗忖,整理了一下措辞小心询问:“姑娘,你……可是不会说话?”
“……”
沉默半晌后,少女再度点头。
只是这一次,动作似乎有些僵硬。
柳时客只当她是因为不能说话而自卑,便也没有多想,兀自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后脑:“无妨,即便是不能说话,也还可以做很多事情。比如读医书,修得医术,也可以行医救人。”
话一出口她便意识到自己似乎多嘴了,转而改口:“不过,最终修习什么,还得看姑娘你自己的意愿。人活一世,自然是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柳时客说着握住少女纤瘦的手腕,不由分说将她拉进了书院中:“别在外边愣住了,进去看看吧。”
她拉着少女的手,从书房到学堂,为她一一介绍。
“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那你——”
柳时客猛地顿住,她本欲让少女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可思索片刻,大多女子没有习过诗书,自然是认不得字的。
气氛瞬间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那少女看出她的为难,不动声色地取过书桌上的笔墨纸砚,一笔一划,字迹隽秀。
赫然是“弱蓝”两个字。
柳时客眼睫猛地一颤。
她捏住那张纸的一角,细细打量着这两个字:“弱蓝……是你的名字?”
弱蓝还是点点头。
“……”柳时客缓缓将纸张折起,塞入自己袖中:“想不到你居然识字,还写得这般漂亮……不过你还是我椒花书院的第一位学生,往后若是有了新的学子,你可就是大师姐了。”
弱蓝闻言一惊,连连摆手示意自己难担此任,柳时客却笑着按住她的手,娓娓道来:“弱蓝,你底子很不错,又心思细腻,况且如今整个书院除了我只有你一人,这大师姐的名号,你当之无愧。不过你放心,既然你是我们书院的第一个学生,我自然不会亏待你。”
弱蓝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却只是耷拉下肩膀埋首点头。
正说话间,书院外边的府门又传来声响。柳时客眼睛一亮:“没想到,继你之后,今日还有客人。”
她几乎是一刻不停地赶到院门前,可一抬眼却看见微生彧那张永远温柔、如沐春风的脸庞。
微生彧神色自然,似乎并不惊讶会在此看见她:“柳大人,好久不见。”
“微生大夫,你怎么会在此?”
“我是来寻人的——弱蓝,你突然消失不见,可害我好找。”
柳时客扭头看了一眼躲在自己身后有些心虚的弱蓝:“这……微生大夫,你们……”
“弱蓝是我的患者,我之前刚回浔安时结识的,可是悉心帮她将养了两个月。可她尚未痊愈便到处乱跑,我这才出来寻她。”
柳时客了解他的性格,便也没再多问:“话说回来,微生大夫……微生你是何时回浔安城的?”
“我两个月前就回浔安了,甚至比你还要早了两日……不过那几日你忙于处理朝堂上的事务纠葛,我不好叨扰,便先行一步不辞而别了。”
微生彧脸上挂着抱歉的笑:“……时客,你不会怪我吧?”
“怎么会。”
柳时客转念一想,问道:“怎么不见阿青?”
“那丫头……死活要跟着魏捷将军去到边塞,恰巧边疆地区医者紧缺,我也便不好多加阻拦。”
柳时客低头失笑:“她能有自己的追求和抱负、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自然是好的。”
“你说得对,妹妹长大了,留不住了。不过,时客你不也是正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么?我听闻这江南一带来了个新官,还开办了女子学堂,便猜到是你。”
柳时客自损笑笑:“不用猜,多去街坊民间走两遭,我的名字都能听得你耳朵起茧子。”
虽说她只是自嘲,不曾想微生彧的脸色却蓦地一僵,旋即瞬间沉下来。
“这样的玩笑话,今后就不要说了。”
他声音少见地染上了一丝冷意,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旁人不清楚,但是我知道,你为什么这般做。”
“就像你这书院的名字,旁人都道不好,说是与‘娇花’同音,容易混淆,但我知道你为什么取这个名字。”
柳时客眼睫扑朔,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希冀和期待,抬眼望向他。
微生彧亦注视着她的眼睛,目光相触的一瞬,柳时客听到那道温润柔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几乎瞬间疗愈她被那些流言恶语创伤的心脏。
“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这里有的宝子可能会发现我把柳逐远的官职从“太守”改成了“知县”,这是一个修正,前面的章节我也会尽快一一修正带,希望宝子们海涵[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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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椒花四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