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初春时分,李孝君惊喜地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欣喜若狂地赶去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柳逐远时,他正在伫立在院中,负手赏看那几棵桃树新发的绿芽。他转过身,目光在她尚平坦的小腹上一掠而过,淡淡道了句:“甚好。”
分明他唇边噙着的笑意依旧温润,可李孝君却觉得那笑意未能融进眼底。
一开始,柳逐远来这小院还比较频繁,基本上隔三差五便会来见她一次,过问她的饮食起居。李孝君沉溺在即将为人母的期冀与久别重逢的温情里,安于现状,没有觉察丝毫不对劲。
后来,柳逐远从隔一个礼拜来一次,到隔一个月来一次。院门外的脚步声愈发稀疏,每一次响起她都会匆匆跑到门前确认来人,可多数时候,来的只是送日用物什的哑婆子。
李孝君开始觉得不对劲。她试图询问送东西的哑婆子,哑婆子只是摇头。她想亲自出去寻柳逐远,却发现院门虽未上锁,外间却总有模糊的人影晃动,似乎在看守着她,将她与外界隔绝开来。
对上哑婆子疑惑的目光,李孝君最后也只得抿唇轻笑,侧身为她让出进屋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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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柳逐远上次前来探望,已然过去了整整四个月。
入了冬,天气很快便冷下来。
李孝君被困在这方寸之地,也常常抱着琵琶,指尖悬在弦上,却半晌也拨不出一个清越的音。
郁郁寡欢中,腹中的孩儿成了她唯一的寄托。她时常抚摸着自己日渐隆起的腹部,一遍遍地唤着她的孩子。
这是她的血肉,是她亲身孕育的生命,也是她与柳逐远之间仅存的、脆弱的联系。
直到一个风雪交加的深夜。
李孝君仰躺在冰冷的榻上,骤然惊觉一阵痛感从腹部传来。剧烈的疼痛如潮水般澎湃袭来,几乎就要吞没她仅存的意识。她惊慌失措地朝门外求救,没有稳婆,没有侍女,只有那个负责看守兼送饭的哑婆子,手忙脚乱地烧着热水。
痛到极处,意识模糊间,李孝君仿佛又看到了当年桃花树下为她簪花的少年郎。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爬下床榻,指甲在冰冷的地板上划出道道浅痕。
“逐远……柳逐远……”
柳逐远,她的少年郎,她倾尽一生也要爱的人。
她嘶哑地呼唤着他的名字,期盼能够再见他一面。
直到最后失血过多,眼前一黑意识模糊,彻底陷入黑暗,柳逐远都没有出现。
再次睁开眼时,身下已被收拾干净,身旁多了一个小小的襁褓。哑婆子见她醒了,手舞足蹈地朝她划着手势。李孝君看懂了,她说是个女娃。
李孝君长舒一口气,强撑着虚弱的身子朝身侧望去,却猛然发现见柳逐远不知何时已站在房中。他身上的官袍尚未换下,带着从室外来的寒气。
李孝君声音微弱,带着些久别重逢的欣喜:“逐远……”
柳逐远闻声抬眼,面色如常地掠过那襁褓,丝毫没有半分初为人父的激动。他甚至没有走近看一眼那皱巴巴的婴孩,只淡淡道:“既已无事,你好生休息。”
他转身欲走,右手却猛然一紧。柳逐远缓缓回头,沿着那只握住自己袖摆的苍白无力的手看去,对上李孝君泪眼婆娑的双眸。
“别走……求你……”
她近乎抽泣,呐呐道:“逐远,留下来陪陪我……和我们的孩子。”
柳逐远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正欲开口,一个下人悄无声息地快步进来,凑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李孝君紧紧盯着他,只见他面色微微一变,随即手腕一抖,毫不留情地甩开了她的手。
“衙门尚有急务。”
他丢下这冰冷的五个字,甚至未曾回头看她一眼,便随着那下人匆匆离去,官袍的衣角在门边一闪而逝。
李孝君的手僵在半空,久久未曾放下。
那日的雪不知为何下得很大,不一会儿便铺满了整个后院。薄薄的积雪在桃花枝上堆积成块,又因为无法承重而掉落下来,摔碎一地雪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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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他初见之时,也不过才八岁。我仍旧记得那年开春格外地早,三月初临,秾桃郁李,灼灼其华。年长我三岁的逐远站在父亲身旁,就在我后院的那株桃花树下。我一推开窗户便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我,眸中荡漾起万丈清波。”
“可如今,那双明亮澄澈的眸子里只有无尽的冷漠和疏离。”
“曾几何时,他的眼里也会映出我的身影。想来当初他对我是真的有过动容的。”
“只不过,物是人非,如今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了。”
李孝君半倚在镂空的雕窗边,抬眸望向寂寞清冷的空院喃喃自语,不知是在说与谁听。
孩子出生的四年以来,柳逐远未曾来看过她一眼。
四年光阴如同指间流沙,早些年照看她饮食起居的哑婆子在今年入冬时去世了,小院的人手又换了一批人,小院里的桃树花开花落,却再未等来那个为她摘下一枝桃花簪入她发间的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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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柳时客很小的时候,母亲为她取名昭昭。
“明月昭昭,天理昭昭。我的女儿要做一个明辨是非之人。”李孝君如是说。
自打她有记忆以来,她的母亲便几年如一日地痴坐于窗前,对着窗外的那棵桃花树自言自语。
直到四岁那年,那扇久未被叩响的门,被人从外猛地推开。
来的不是李孝君苦候不至的爱人,而是一群剑拔弩张的家丁仆役。为首的妇人雍容华贵,珠翠环绕,眉眼间带着居高临下的睥睨与毫不掩饰的嫌恶。
“你就是李孝君?”
妇人目光如刀,在她身上逡巡一圈,最终落在她护在身后的柳时客身上。
她冷哼一声,唇角勾起一抹讥诮,“我姓白,是新任太守柳逐远的夫人。”
李孝君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踉跄后退一步,不住摇头:“不可能……不可能……你胡说!”
“胡说?”白夫人嗤笑一声,缓步上前,指尖盈盈挑起李孝君消瘦的下巴,力道不轻:“若非我父亲鼎力相助,他柳逐远何德何能坐上这太守之位?他离不开我白家,自然也离不开我。你一介奴籍罪女,以为生了个野种,就能攀附高枝,飞上枝头变凤凰?简直是……”
手下狠狠一甩,白夫人接过下人递来的帕子擦拭着手指:“痴、心、妄、想!”
她的目光再次扫向怯生生探出半个脑袋的柳时客,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这野种,留着也是个祸害。来人——”
“不要!”李孝君猛地扑过去将柳时客死死护在怀里,任凭那些拳脚落在自己背上,嘶声道,“她是逐远的骨肉!她还只是个孩子!”
“孩子?”白夫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厉声道,“贱婢所出,我留她一条命已经是大发慈悲。来人,把这对不知廉耻的母女给我轰出去!贱人,就该呆在贱人该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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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时客跟着李孝君被卖进勾栏院的那一年,不过四岁。
再次回到这个承载了她无数屈辱的地方,李孝君只觉失了魂魄有如行尸走肉。当年的花魁早已成了昨日黄花,老鸨一脸嫌弃地打量着李孝君,直到看到见她身后玉雪可爱的柳时客时眼中才闪过一丝精光。
“我记得你,一手琵琶倒是不错,可惜带了这么个拖油瓶。”
老鸨挥挥手,语气不容置疑,“罢了,既然来了,就按规矩办事。洗干净了,今晚就送去东厢那位爷房里。”
回到勾栏院的当夜,失魂落魄的李孝君便被推进了一间充斥着酒气的客房。
柳时客自幼在勾栏院长大,母亲对她极其严厉,她会教她名门闺秀的规矩,在她犯错时也不顾她的求饶,随手捡起一根枝杈便朝她身上抽去。
勾栏院内胭脂粉黛满天弥漫,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李孝君授她诗书,教她明是非辨黑白。
她不止一次地告诉柳时客:你是浔安太守柳逐远的女儿,你要好好读书,将来回到柳府的时候才能讨得你爹欢心。
年幼的柳时客却反手丢了书册,冷不丁说了一句:“我没有爹。但凡爹还要我,早就来接我们离开了。”
李孝君温柔慈善的笑容登时僵在脸上,下一瞬,她抄起一旁桌上的茶杯,狠狠砸在柳时客额头上。
柳时客没有躲,蜿蜒的血迹沿着她的额头一路往下,霎时间攀满了她的侧脸。
李孝君几乎是惊呼一声,一把揽过她的肩膀死死抱住,浑身无助地颤抖:“昭昭……昭昭……娘亲错了,娘亲不是故意的……”
“……”柳时客双目无神,任由李孝君将她揉进自己怀里。
鲜血流进了眼睛,疼得她眼睫一颤。
经此一事过后,李孝君似乎恢复了些许神志,对柳时客愈发疼惜上心。
而她最喜欢做的,便是年年三月之时将院内那桃花树上开得正盛的桃花摘下,做成各式各样的食物。
“昭昭,桃花羹。”
“昭昭,桃花糕。”
“昭昭,桃花酒。”
“昭昭,桃花……”
柳时客猛地一手刀劈下,李孝君手中的碗瞬间被打翻在地,和着桃花花瓣的粥泼了一地。
柳时客凝视着李孝君错愕的眼睛,用稚嫩的声音说出只戳人心的话:“他不会来了。”
“不止是我,你也一样。他不要的,是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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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在柳时客七岁那年戛然而止。
那年的柳时客身形纤瘦小巧,还是个初具美人雏形的孩子,却意外被一位有着些许癖好的富商看上。
富商大手一挥甩给老鸨一袋子银子,指名道姓就要柳时客。
对于这件事,柳时客一开始是不知道的。
她只是觉得今日母亲有些奇怪,李孝君不停地坐在铜镜前哭泣,哭花了精致的妆容,又重新补上去,可不消片刻又被泪水打湿。
母亲蹲下身子抚摸她的脑袋,不住安抚:“娘亲待会儿有些事情要处理,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知道吗?”
柳时客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
李孝君缓缓起身,转身打开了房门,随即立马关上。紧接而来的是外面楼道传来的撕扯打斗声、老鸨尖锐的咒骂声、以及李孝君凄厉的哭泣和乞求声。
柳时客悄悄将耳朵贴近门框,才依稀听得一两句零星话语:
“求你……妈妈,放过昭昭吧,我什么都愿意做,我都听你的,绝无二话……”
脚下蓦地一软,柳时客豁然跌坐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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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孝君被送回屋里时,已然是三日后。
旁人刚走,柳时客便哭着扑到榻边:“娘……娘……”
映入眼帘的是躺在被褥上遍体鳞伤的李孝君。听见柳时客的哭声,她掀起被揍得青紫眼皮望向她,眼中蒙上一层黯淡的死灰。
李孝君用尽最后力气,抬起颤抖的手,从自己早已散乱不堪的发髻间,拔下了那支她视若性命、珍藏多年的桃花金簪。
金簪依旧精致,桃花瓣片片分明,在昏暗的室内闪着冰冷而讽刺的光泽。
柳时客看见她嗫嗫着苍白的唇,微弱的声音如同蚊呐,却听得她心惊。
“昭昭,为娘好痛啊……帮帮为娘……”
柳时客颤抖着双手接过那柄簪子,痛哭失声。
“帮帮为娘……之后……带着这枚簪子,逃出去……逃去找你爹,找柳逐远……”
“毕竟你是他的骨肉……昭昭,这是你最后的希望了……”
“昭昭,帮帮为娘吧……我们昭昭这么聪明,一定知道该怎么做……对吧?”
“娘……”
柳时客看着她痛苦万分生不如死的模样,蓦地闭上了眼。
她颤抖着抬手捂住李孝君的嘴,另一只手手起簪落,一把刺入她的心口处。
簪子历经多年磨损,早已不如当年锋利。钝刃割肉,竟是接连发力三次才堪堪刺入要害深处。
伤口血肉模糊,大股大股的鲜血喷涌而出。温热湿润的触感碰到指尖,烫得柳时客手下一抖。
她下意识抬眼对上李孝君的目光,李孝君的神情无悲无喜,一双狭长的眸子微微有些湿润,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其他。
她就静静地靠在墙边,看向柳时客的目光温柔似水。
柳时客从未见过她这样的目光,就像是一个慈爱的母亲正安详地望着自己最疼爱的女儿。
只是这柔和的目光中掺杂进了难以掩饰的痛苦,让人倏地心惊。
柳时客猛地抽出刀,后退几步,微微有些颤抖的后背抵在墙上,用力地大口呼吸着。
她亲手,断送了母亲的性命,用那柄桃花簪。
她眼睁睁看着面前的身体一点点冷下去,烛光下鲜红刺眼的血色从她的心口慢慢淌下来,宛如一只暗红色的血手,蜿蜒着来触碰她的脚尖。
眼前泛起一阵雾蒙蒙的血红,柳时客昏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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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至此中断。
楼少惊神情压抑,沉声问:“所以,你怕水……是为什么?”
“……因为在第一次出逃失败的时候,被老鸨抓了回去,关在她们自制的简易水牢里三天三夜。”
楼少惊紧紧咬着下唇,一时哑然。
柳时客深吸一口气,目光望向空中那虚无的一点,语气淡然:“楼少惊,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娇贵的花。”
“我知道,你是带刺的花,是有毒的花。”
在柳时客惊愕的目光中,楼少惊对上她的双眼,语气坚定,又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动容与心疼。
“我希望你成长,但却不舍得看你太过痛苦。我希望你绽放,做最娇艳的那一朵花,旁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那一朵。”
话音戛然而止,楼少惊扭头看向柳时客,抿唇笑着。
透过他那双明亮的眼睛,柳时客看清了自己此刻拘谨的模样。
麻木已久的内心深处有枯萎已久的古树,一旦发觉情愫便会疯狂生长出繁茂的枝丫。
不可以……
不可以放下戒备,不可以沉溺其中……
不等她做出反应,楼少惊骤然抬手揽过她的肩膀,将她一把拥入怀中。
久违的,难得的温暖霎时间席卷全身,柳时客周身一颤,几乎是不可自抑地浑身颤抖起来。
“楼少惊,我可是亲手杀了自己母亲的人,你不怕我?”
“怕什么?不就是杀人么?死在本世子手上的人可不在少数——不信的话,要不要比一比?”
耳旁传来温热的喷息,楼少惊加紧了手上力道,像是在安抚。
“别怕,都过去了。你的所有不堪和绝望,都会一去不复返的。”
“从今往后,有我在你身边。柳时客,你从来不是孤身一人。”
挣扎的动作陡然停下。
莫名的安心感自心口处蔓延开来,延伸至四肢百骸。
罢了……那便耽溺于这难得的温情中片刻又何妨,之后如何,便交于之后去想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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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不堪四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