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月色乍泄一地,盛夏的夜格外嘈杂,可除却屋外蛙声与蝉鸣,什么声响也没有。
柳时客对上对上楼少惊含笑玩味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
楼少惊也没什么反应,只是艰难挪动着身子:“我躺了多久?”
“兴许一个多时辰吧。”柳时客余光瞥一眼窗外幽蓝的天色,如是说。
“还以为我这一闭眼就再也睁不开了呢。”楼少惊笑说。
柳时客目光一凝,坐直了身体后退几分:“梁王得知你服下解药后刚离开不久,要不要我去请他回来,你当他面把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诶,别别别,我开个玩笑而已,可别拿我爹压我。”楼少惊连连摆手,嘻嘻哈哈地笑着:“这么认真做什么,我就是看你愁眉苦脸的,想逗逗你罢了。”
看他这副大气都喘不匀的模样,柳时客只觉好笑。
有夜风袭来,呼啸呜咽着闯入屋内,好似一只四处游走乱窜的鬼兽。
狂风吹得烛火摇曳,晦暗不明。柳时客起身前去关上窗户,忽而感慨:“要变天了。”
一语双关。
楼少惊抬眼看她。
柳时客避开他的注视,目光下移,从他噙笑的唇角到白皙消瘦的脖颈,再慢慢落到那只草草包扎的左手上。
她眼睫一抖,有些迟疑道:“你的手……方才事发突然,阿青急着为你施针逼毒了,所以处理得……是草率了点。”
“哦,是么。”楼少惊笑得灿烂,举起左手晃了晃:“那就烦请柳大人,亲自帮我重新包扎一下了?”
本以为柳时客会如往常一般怒瞪着他出言拒绝,可未曾想她只是犹疑一瞬,便屈膝半跪在榻前,抬起了他的手。
榻边烛火轻轻跃动,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交错相织。
柳时客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绷带解开。那原本雪白的绷带内侧已被暗红的血渍浸染,干涩地黏在伤口周围的皮肤上。
“忍着些。”
她声音低沉,没什么情绪,不是安抚却胜似安抚。
楼少惊靠坐在软枕上,下颌线绷得极紧,试图用一贯的慵懒不羁来掩饰此刻的紧张。
倒不是怕疼。
可当那沁了温水的软帕轻轻擦拭过他左手虎口处那道狰狞的伤口时,他还是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柳时客清理得极其细致,小心地拭去伤口处凝固的血渍。她指尖温凉,指腹触碰到他皮肤的瞬间,楼少惊呼吸陡然一窒。
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柳时客低垂的眼睫上,烛光下她的鸦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她眸中所有情绪。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近在咫尺的柳时客的侧脸,她眼睫轻颤,如轻羽一般不轻不重地搔刮着他的心尖,惹得他浑身战栗。
清理完后,柳时客取过一旁桌上的药盒,挖了一小块在手心:“这是上好的金疮药,阿青留下的。”
药膏触及皮肉的瞬间带来一片惊人的冰凉,楼少惊下意识猛地一缩手指,却被柳时客一把抓住。
“乱动什么!”她嗔怒。
话音未落,柳时客便将那药膏均匀地涂抹开。
指尖的凉意丝丝缕缕地钻进楼少惊的血管,直抵四肢百骸,激得他周身酥麻。
楼少惊的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火星在那指尖所过之处被点燃,灼烧着他的理智。
他想抓住那只手,想让它停下,或者……想让它去往更多地方。
……可真是要了他的命了。
柳时客对他的煎熬似乎毫无所觉,只一味地盯着他手上的伤,没有半分懈怠出神。
烛火噼啪声响,气氛逐渐暧昧。
一个心无旁骛,一个心猿意马。
终于上完药,柳时客侧身拿起一旁叠放整齐的新绷带,正欲为他包扎,却被楼少惊一把捉住手腕。
柳时客不解抬眼,终于发现楼少惊状态不对:“你……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楼少惊微微颤抖着,长舒一口气,咬牙道:“这金疮药……有问题……”
“什么……”
柳时客喃喃着,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榻上的楼少惊忽然浑身一颤,死死捏着她的手腕不松开。
她怔愣片刻,狐疑地打量他几秒,瞬间醍醐灌顶。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阿、青!”
-
上阳城的天空云诡波谲,更是一连下了好几日的暴雨。
自从那场接风宴上亲眼看见自己父亲被此刻捅穿心脏后,万贵妃便受惊过度一连昏迷了好几日,直到如今才幽幽转醒。
迷迷糊糊中睁开眼,率先映入眼帘的是摇曳的烛光,最后是一排陈列在面前桌案上的被一匹白布遮住的东西。
“嘶……”
万贵妃揉着太阳穴缓缓起身,有气无力地环视一圈:“来人,来人啊……”
由于嗓子沙哑,她的声音太过低沉,外边儿就算有人也听不见。无奈之下,万贵妃只得挣扎着起身下榻,一步步朝着门口走去。
余光瞥见那桌案上被白布遮住的东西,在好奇心驱使下,万贵妃缓缓走到桌边,抬手掀开了覆盖的白布。
下一瞬,数十张熟悉的面孔骤然出现在她面前,只是如今个个神情狰狞,早已失了原本姿色。
——竟是一颗颗头颅!
万贵妃失声尖叫,慌乱中后退几步,重重跌倒在地。
那些曾与她缠绵缱绻的侍卫面首,此刻皆被砍下头颅一一陈列在她眼前。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万贵妃颤抖着捂住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贵妃娘娘,您终于醒了!”白芷跪在帘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娘娘……您昏睡的这两日,朝中……变天了。”
万贵妃颤抖着指向那些人头:“这……这是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是陛下的旨意。”
白芷伏地痛哭:“丞相遇刺后,门下官员门生纷纷倒戈,将丞相府这些年来贪墨受贿、结党营私的罪证全数呈给了陛下。陛下震怒,趁机将丞相府势力连根拔起……”
她抽泣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娘娘您受到牵连,陛下已经发现了您与那些侍卫面首……私相授受之事,下一个处置的,怕就是娘娘您了!”
万贵妃动作一滞,不可置信地瞪大了那双狭长的眼:“你说什么?”
“娘娘……娘娘啊,陛下已然下了旨意,丞相府满门抄斩,家仆流放,万家……倒台了!”
“不……不可能,不可能……”
万贵妃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死死抓住桌子边沿,指甲与木桌摩擦吱吱作响:“不可能!我万家百年大族,我父亲三朝元老,就算是垮台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怎么会……怎么会……”
“娘娘!您清醒一些吧!如今朝臣纷纷倒戈落井下石,势必要置万家于死地。娘娘只得……求陛下看在多年情分上,赏您一个体面的死法……”
“闭嘴!”
万贵妃一把掀翻桌案上陈列的人头,骨碌碌滚落一地,吓得跪着的白芷惊呼着连连躲开。
万贵妃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发问:“对,还有那个人……柳时客,对柳时客呢?让她即刻来见本宫!”
白芷几乎要吓得失声:“娘娘……那柳时客,本就是陛下身边的人。如今小叶子之死已经有了安乐公主做替死鬼,我们手上已然没了她的把柄……况且,况且如今这形势,就算娘娘您用此事威胁她,在她眼里也不足为惧……”
万贵妃死死盯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白芷,声音虚弱飘渺:“对啊……事到如今,陛下不会再信我了……”
白芷声音染上哭腔:“娘娘……”
谁料下一瞬,万贵妃陡然发狂,一把上前揪住白芷姑姑的衣襟:“你不会背叛本宫的对不对?你不会的!你不会的对不对!”
“告诉本宫!你绝不会背叛本宫!说啊!说啊!”
万贵妃粗重地喘息着,白芷被她癫狂的模样吓得慌张起身,正欲躲去门外,却被万贵妃抓着衣领一把揪回。
万贵妃眦目欲裂地看着她,一字字道:“怎么?连你也想逃?你也怕死吗?”
白芷惊慌失措,跪在地上不断求饶:“娘娘……奴婢自打您入府邸以来便一直跟在您身边,奴婢忠心,天地可鉴啊……”
“是么?”
万贵妃蓦地咧开嘴,露出一个森冷的笑:“那本宫就送你一程。”
她痴痴地笑着,随手从梳妆台上拿起一直簪子,手一横狠狠扎进了白芷的脖子,霎时间鲜血四溅。
白芷倒在地上捂着脖子本能地抽搐,浑身抖如筛糠看,口中喃喃:“娘娘……”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万贵妃身形摇晃,重重跌坐在地。她握着那只染血的簪子,在屋内发疯一般癫狂大笑。
有泪沿着她眼角滑落,将她披散的长发粘在脸上。
笑声未落,寝殿大门轰然被人从外打开。一阵夜风灌入,隆安帝负手立在门外,面色平静得好似在看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疯女人。
“陛下!”万贵妃挣扎着爬起,散乱的长发遮住了她半张脸,狼狈不堪。
“陛下……臣妾侍奉您十年,十年情分,陛下难道就这般绝情吗陛下……”
隆安帝目光冷冷扫过那些头颅,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这些,就是你与朕之间的情分?”
他嗤笑一声:“朕倒是不知,何时多了这么多顶帽子。”
“陛下……臣妾知错了陛下,臣妾……臣妾都是一时鬼迷心窍!臣妾再也不敢了,求陛下放臣妾一条生路吧陛下!”
隆安帝缓缓俯下身,目光柔和下来:“放你一条生路?好啊。”
万贵妃闻言一顿,旋即面露喜色:“陛下……臣妾就知道陛下还是对臣妾有情的……”
她用那双泪眼婆娑的眸子看着他,隆安帝目光一沉,冷声道:“那就赐你一条,黄泉路——来人!”
“不,不……陛下!陛下!”
一众侍卫瞬间涌进殿内,强行架起衣衫不整的万贵妃,将先前用来盖那些头颅的白布套上她的头颅。
隆安帝转过身去,目光冷冽无情:“送贵妃安心上路。”
“是,陛下。”
当那匹沾染了面首侍卫鲜血的白绫缠绕上脖颈时,万贵妃却忽然停止了挣扎。
她瞪大了眼,死死盯着走向门口那个身影,几近癫狂:“狗皇帝,你不仁不义,强娶臣妻在先,虐杀亲女在后,你不过是一个人渣败类!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不守妇道!”
隆安帝脚步微顿,头也不回:“把她的嘴堵上。”
身侧的赵公公抬手擦了擦不存在的汗:“是。”
“就算我死了又如何!我诅咒你!你……众叛亲离,江山易主,不得好死!哈哈哈哈哈……”
话音未落,便被人猛地塞了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进嘴里。万贵妃大惊失色,几欲作呕,却被人死死捂住,发不出一个音节。
华乐宫寝殿外,隆安帝静静伫立,听着殿内逐渐微弱的挣扎声,唇角缓缓扬起一个满意的弧度。
“传令下去,昭告天下,就说……万丞相遇刺,万贵妃悲痛欲绝,自缢身亡。至于她和那些杂种之间的事……不许任何人走漏风声。”
事到如今,他也依旧要保住他身为一国之君九五至尊的体面和名节。
赵公公忙弯腰领命:“是!”
待最后的声音也归于沉寂,隆安帝才终于转身离去,再未回头。
狂风呼啸,天空中再次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赵公公忙接过一把伞为隆安帝撑开,一路小碎步跟在他身边。
风雨渐大,华乐宫的烛火一盏接一盏地熄灭,最终彻底陷入黑暗。
所有的秘密和不堪,都随着渐浓的月色,消弭在夜空中。
除却天地日月,无人知晓。
明天不一定能写完下一章,我尽量保证更新[捂脸笑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7章 难耐三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