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遗策 第34章 替死三四

安乐公主被赐死的前夜。

江弃棠一意孤行，硬是要亲自去宫中救出安乐公主，不曾想安乐公主所在的华乐宫被重兵把守，他们一行人刚走到宫门口便被毫不留情地拦住。

江弃棠不动声色地从袖中取出一块令牌：“看清楚了，我是奉信王之命前来面见公主的。”

皮肤黝黑的侍卫铁面无私：“我等也是奉陛下之命，今日任何人不得入内！”

江弃棠眉心一皱，原本还想说些什么，却突然听得一阵剧烈的打砸声。

“这是怎么回事？”

那侍卫犹豫片刻，许是看到信王令牌的份上，才压低了声音解释道：“里边儿那位被邪祟上了身，已然失了理智，谁都认不出。就在今天白日里，她才对一位前来为她梳洗净身的老嬷嬷下了死手……”

江弃棠眼神一凝：“……老嬷嬷？”

不等门外众人做出反应，便听得不远处的宫外传来一阵接二连三的噼里啪啦的声音。

与安乐屋内的打砸声不同，那声音明显是动刀舞枪发出的冰冷碰撞声。

果不其然，一个小太监慌张大喊：“来人啊！有人私闯华乐宫！”

话音未落，便听得“刷”一声，旋即是一道凄厉的惨叫声划破平静的夜空，瞬间吸引了这边看守侍卫的注意。

看着一众侍卫匆忙循声赶去的身影，江弃棠心下了然，看来是纪云来的人动手了。

可还不等她趁乱溜入偏殿，下一瞬，偏殿中传来一道爆破声，旋即猛地燃起熊熊大火。

巨大的火舌吞吐，明亮的烈焰火簇骤然升起，滚烫的气息震得门外众人连连后退。

江弃棠望着眼前的场景，只见熊熊大火犹如一张血盆大口，贪婪地吞噬着所到之处的一切事物。

“不……安乐……”

她没有犹豫，一把推开房门不顾劝阻只身冲入火海。

身后传来侍卫们惊慌失措的喊声：“诶！你不要命了！”

江弃棠抬手捂住口鼻，眯着眼犹如一只无头苍蝇在屋内乱窜着，四处搜寻安乐公主的身影。

浓烟滚滚，霎时间，整个偏殿内都被火焰和烟雾包围。

视线被浓雾遮盖，连同意识都因为缺氧而逐渐模糊……裴将月粗重地喘息着，炽热的火息呛得她几欲昏迷。

“江弃棠！”

在她即将在这漫天火龙中失去意识的瞬间，一双大手附上她的肩膀，将她生生拖出了这漫天火海。

神志不清中，江弃棠吃力地睁开迷离的双眼，看不清面前之人的容貌。

但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来人是谁。

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抬手死死攥住那人的衣角，几乎是下意识嗫嗫开口：“安乐……救……安乐……”

“你说要试，我陪你试。”晃荡不宁的火光中，那人抬手捧起她那泪流满面的脸颊，一字一顿：“可前提是，我绝不允许你陷身险境之中。”

“不……你放开我！放开我！”

江弃棠挣扎着想要挣脱他的束缚，抬手抓住面前的虚无：“放开我……我要救她……纪云来，别让我恨你……”

禁锢着周身的力度愈发强大，纪云来用力收紧了怀抱，语气坚定决绝，毫不留情。

“即便你会恨我，我也不会再让你重返那火海之中。”

江弃棠恍惚一瞬，泪水蓦地决堤，顺着她满是灰尘的脸颊落下。

“我恨你……”她喃喃。

“那你便再多恨我一些吧，我说的。”纪云来低下头，轻轻将额头抵在她的额上：“你我之间，早就不缺这一星半点的爱恨了。”

——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烧了整整半个时辰，七月天气燥热，让本就浩大的火势愈发张狂。

待到大火扑灭，一切尘埃落定，安乐公主所在的华乐宫偏殿早已成了一片看不出原貌废墟。

一具烧得焦黑如碳一般的尸体被人从废墟下挖了出来，摆在众人面前。

那尸体早已被烧得不成样子，只剩下一具蜷缩起来的枯骨，让人根本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位年方十三的金枝玉叶的公主。

随后隆安帝下旨，派人去收拾安乐公主的尸骨。一张白布落下，席卷走那具被烧焦后更显娇小的身躯，自此再无安乐公主。

一旁围观的宫女太监都实在看不下去，啧啧称道：“都被烧成这副模样了，啧啧啧……还真是可怜啊。”

“堂堂一国公主，居然落得个死无全尸面目全非的下场，到底是可怜还是可笑？”

柳时客站在人群之外，远远地朝着那座变为废墟的行宫眺望一眼。

一个步履轻快的宫女越过人群，径直朝着角落处的柳时客走来。

柳时客抬眼看她一眼，这人她见过的，是万贵妃身边的掌事宫女，白芷姑姑。

白芷姑姑走近了些，压低声音笑道：“柳大人，我家主子说你办事得力，对你可是大加赞赏。我家主子说了，只要柳大人好好听她的话，为她所用，这好处自然少不了你。”

柳时客将白芷的话回味了一遭，瞬间明白她话中的意思，旋即礼貌笑道：“那是自然。还要劳烦姑姑代我向贵妃问好。”

她说着摘下腰间的白玉禁步，眼看四下无人注意这边，悄然快速地塞入白芷手里。

“今后，你我都是在贵妃手底下办事，劳烦姑姑……好生照佛。”

白芷清了清嗓子：“柳大人放心，我家主子对你很是满意，你的荣华富贵……还在后头呢。”

传话完毕的白芷将白玉禁步藏入袖中，转身匆匆离去。柳时客凝视着她的背影，嘴角挂着的笑意缓缓垮了下来。

她蓦然抬首，望着那片被宫墙围住的四四方方的天空。

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下，人人皆是囚徒，人人皆是牢笼。

沉默片刻后，她缓缓挪动步子，转身离去。

——

上阳城，码头边。

这是此刻上阳城中最为安宁祥和的地方。仿佛皇宫和外界发生的一切都无法影响到旅人的离去。

码头处船只往来频繁，柳时客早已换下了那身朝堂上的官服，只着一袭低调的素衣。

她穿过纷繁的人群，径直走向渡口处的一道白色身影，那人头戴一顶白色帷帽，一动不动地伫立在河边。

柳时客走到那人身旁，声音低沉。

“为何要走水路？”

清风掀起那人宽大的长袍，吹起掩面的帽帘，露出那张和安乐公主如出一辙的脸。

亦或者是，她就是安乐公主。

不过此刻，她应该叫做纪若兰。

纪若兰目光平静地望向波澜不惊的水面，语气淡然：“我想将她的骨灰扬入这护城河中，烈火焚身太痛了。”

柳时客垂下眼帘，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

“从今往后，你就只是纪若兰了。”

“你才十三岁，豆蔻年华，之后还有大片大片的时光等着你。从前的一切全都随着那场大火烟消云散了，从此，你便是涅槃重生的凤凰，之后的天地，也要由你自己去闯。”

纪若兰眼睫微微颤动，转头看向一旁的柳时客。

柳时客对上她迷茫惨然的眼神，不自觉收紧了握住她双手的手。

她压低了声音，“你要记住，你的命是赵嬷嬷心甘情愿扑入火海换来的，所以你现在不只是为自己而活。”

柳时客说着，抬手动作轻柔地为她揩去眼角泪痕。

“你要带着赵嬷嬷的那份希望，离开上阳城，好好地生活下去。”

——

目送着纪若兰的身影逐渐远去，柳时客心口蓦地生出一股没来由的怅然若失的感觉。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以及那股熟悉的淡淡的气息。

楼少惊双手环胸，微微抬起下巴无奈叹道：“你还是这么执着，当真不怕死么？”

柳时客微微侧过头，语气淡漠：“我欲如此，又何惧生死。”

似乎是早就料到她会是这般反应，楼少惊也并不意外，只是表达不解：“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你究竟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偷天换日的？”

见柳时客看着自己不答话，楼少惊长叹一声耸耸肩：“放心，我若是想要告密早就下手了，现在又怎么会站在这里？”

柳时客对上他玩味的目光，无言地转过头。

她深吸一口气娓娓道来：“陛下疑心深重，对人设防。可千防万防，也不会防到死人身上。”

“所以，只要让安乐以‘死人’的身份出宫，便能躲过陛下的猜疑。”

再者，隆安帝最在意的东西，就是皇家体面和他的颜面。

于是在安乐被处死前两天的夜里，柳时客深夜秘密求见隆安帝。

“陛下，公主千金之躯，纵有天大过错，终究是皇室血脉。若就这般行刑，史笔如铁，后世难免议论陛下刻薄寡恩。”

“……且按我们大姜惯例，宗室成员大去之前，需沐浴更衣、梳头理容，方能体面地去见列祖列宗。此举并非为安乐，而是为保全陛下仁德之名与皇室尊严啊。”

于是，得到皇帝准许的柳时客，破例带着赵嬷嬷进入到了偏殿。

二人将狸猫换太子的计划告知了安乐，安乐不愿配合大肆打砸屋内物品。

可冷静下来后，赵嬷嬷握着安乐的手，语重心长地劝阻。

“殿下，您正值青春年华，这样花一般美好的年纪，是万万不该陨落在这吃人的宫中的。”

“您是老奴看着长大的，殿下这一生都太苦、太苦了……当年您母妃，还未入宫时对老奴有救命之恩，如今有这机会能救下殿下您，也算是报答了娘娘当年的恩情了……”

“嬷嬷……我不要……”

安乐死死握着赵嬷嬷的手，失声痛哭。

“莫要任性了殿下。”

“殿下……您不是一直都很向往宫外的世界吗？等这一切结束，您就可以离开这宫墙，去到您想去的任何地方……柳大人……答应过老奴，会送您离开这波云诡谲的上阳城。”

“曾经老奴对您那般严厉，对您做下的种种，都是为了保护您……殿下本性太过纯良，稍有不慎便会行差踏错，命丧黄泉。老奴以为只要对您严加管教，您就可以在宫中好好生存下去……”

“可事到如今……老奴才知道自己错了。”

安乐不住摇头，早已泣不成声：“赵嬷嬷……”

“殿下，莫要再执着了……老奴贱命一条，本就没什么留念的。可殿下不同，殿下离宫之后，便可安安心心做纪若兰……”

赵嬷嬷一张脸上老泪纵横，嘴唇颤抖：“兰儿啊……”

“来吧，动手吧……”

安乐公主行刑前一日的午后，发疯杀死了前来为她梳洗净身的老嬷嬷。

得知此事的隆安帝龙颜大怒，但顾及皇家颜面，只得将此事压了下去，命柳时客派人草草处理了那老嬷嬷的“尸体”，悄悄运送出宫。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那所谓的老嬷嬷的尸体，实则是乔装打扮后的安乐。

而操纵一切都柳时客，在最后与偏殿的“安乐公主”对视一眼后，转身出房，为房门落锁。

那日看守安乐的侍卫都知道，安乐公主命不久矣，性情大变，凶残嗜杀。

所以当日，无人胆敢靠近那偏殿。

直到那场毫无征兆的大火熊熊燃起，安乐公主惨死偏殿。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知道，是隆安帝不仁不义，为了所谓皇家体面要置安乐公主于死地。

所以安乐公主发疯发狂，连为自己梳洗的老嬷嬷都痛下杀手。

可这就是柳时客计划中的一环。

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让所有人都觉得安乐对隆安帝恨之入骨，连这最后的体面都不愿给他留。

——即便，是纵火**，粉身碎骨。

……

记忆逐渐回笼，柳时客缓缓回首，长出一口气。

楼少惊见她这般模样也不再打趣，换了副模样一本正经道：“我今日来，是给你带话的。一个好消息，和一个更大的好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柳时客忍不住白了他一眼：“都是好消息有什么好挑的？有话快说。”

“别着急啊，那我先说第一个吧。第一个好消息就是——魏捷要从边塞回来了，还带回了那个叫做寻青的医女。”

“阿青？她回上阳了？那岂不是……”

不等她说完，楼少惊便抬手打断了她：“诶，这我就要告诉你另一个更好的消息了——如若无陛下亲召，微生彧永生不得回京。”

“怎么样？这是不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我去你的。”

楼少惊闻言一惊，不可思议地打起结巴：“什……什么？”

柳时客却抬手将其一把推开，咬牙切齿地怒骂：“我去你的好消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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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替死三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