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灯笼林立,夜色朦胧。
月色浓重,如落下的碎银洋洋洒洒地笼罩着整座皇城。柳时客走进华乐宫偏殿,那里有一众宫人侍卫把守,是关押安乐公主的地方。
得到万贵妃准许的柳时客轻而易举地进入院内,只见院子正中央有一片种满荷花的池塘,彼时菡萏已经搞搞抽出来,亭亭玉立地站在水面上。屋角的灯笼随风轻晃,明黄色的灯光照得整个院子动荡不宁。
柳时客垂下眼,整理自己纷繁的思绪。
长舒一口气。
推门而入时,安乐公主正尝试着从禁锢着自己的床上下来,摸索着想要掰开困住她的锁链。
听见开门的声音,她几乎是立马停下了动作警惕地抬眼:“是谁?”
“是我。”
柳时客抬腿迈进屋内,反手将背后的房门死死关紧:“殿下莫怕,是我,柳时客。”
“柳时客……柳……柳姐姐……”
安乐公主整个人紧紧蜷曲起来,在床角缩成一团声音几近啜泣:“柳姐姐你别过来……别过来,不要看见我这幅模样……”
“什么模样的?于我而言,狼狈不堪是你,光鲜亮丽也是你。殿下,您不过是被人泼了脏水而已,清者自清,我相信殿下不会做出那样残忍的事情,我相信您。”
安乐公主这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露出一双受伤的眼睛:“你……柳姐姐,你相信我?”
“自然是信的。”
柳时客说着稍微凑近几步,这才看清她的神情——安乐公主那原本舒展的柳叶眉此刻却死死蹙起,那双圆溜溜的杏仁眼写满了不安和恐惧,长发无人打理、随意地披散在肩上,整个人都显得局促不安。
如此,竟是和当初在东宫初见她时一模一样的神情。
安乐公主的面上终于浮现一丝难得的欣喜,但转瞬便被不安和忧心取而代之。
“可是……可是父皇不信我,连母后也不要我了……柳姐姐,我只有你……”
她渐渐失声,颤抖的嘴唇依旧不住地咬出那几个字:“我只有你了……”
窗外月色正浓,透过半开的窗户落到安乐公主身上,映出她那双明亮的杏眸逐渐染上一层雾气。
“殿下……”
柳时客有些心虚地转过头,望着广阔苍穹中那一轮饱满的圆月。
——人是她杀的,尸首是万贵妃派人处理的,可为何最后这罪名却落到了无辜的安乐头上呢?
来华乐宫之前,柳时客原本以为这是万贵妃在宫中的仇敌对她的报复,她甚至怀疑是前段时日太子书册被偷换一事被隆安帝压下去之后,陈皇后或者是太子纪乘宥心生不满出手对万贵妃的警醒。
可见到万贵妃之后,柳时客才知道自己想错了。
恐怕这一切的源头,皆是万贵妃本人。
柳时客惶然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而后长长呼出。
她坐在榻前,伸手去我安乐公主纤细的手。安乐公主肤若凝脂,时值七月,她的一双小手却冰冷浸骨。
柳时客垂下眼,轻声安抚道:“殿下放心,臣定当竭尽全力,还殿下清白,护殿下全身而退。”
安乐公主一双眸子盈满了泪水,眼看着就要夺眶而出。她蓦地抬头望天,躺在柳时客掌心的手不自觉地攥紧,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或许,你有听说过,那座荒宫之中的传说吗?”
柳时客不知她为何会突然提起这个,只得顺着她的话问:“翠微宫?”
安乐宫中点点头,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诉说别人的事情:“那个投井自尽的……婉嫔,就是我的生母。”
握着安乐公主的手猛地一僵,柳时客登时觉得如鲠在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像是早就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安乐公主低笑一声,似是自嘲:“十三年前,我刚出生,精神失常的她就抱着尚在襁褓中的我,想要一起投井自尽。”
“可是她被拦下了,我被翠微宫里的宫人救了下来,没死成。”
她语气轻飘飘的,带着一丝自己都没能觉察到的颤抖:“但是谁又能真正拦住一个一心求死的人呢?所以,她最后还是死了,就死在那口井里,在我出生后的那个寒夜。”
我无言地回过头,抿着唇垂眸看她。
“……拦下我母妃的那个人,就是一直陪在我身边的赵嬷嬷。她虽然平日里对我严厉了些,但我深知她是真心待我好的。”
她兀自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久远的记忆,轻声喃喃:“柳姐姐不知道吧,赵嬷嬷惯会用宫中的规矩来规训我,在我年幼犯错时也不顾我的人认错求饶,随手捡起一根枝杈便朝我掌心抽来……在那之后,她又会想方设法拿来上好的金疮药,细细地为我涂抹伤口……”
“她教给我很多在这宫中生存的规矩,可惜我很笨,我不够听话……所以,柳姐姐……”
安乐公主颤颤巍巍地抬眼,水灵灵的眼睛凝视着柳时客的眸子:“如果,我是说如果,父皇最终依旧不信任我,如果我最后只能以死证明自己的清白,还请柳姐姐能够替我照顾赵嬷嬷,将她接出皇宫……”
“殿下,你……”
从柳时客这个居高临下的视角看去,安乐公主嘴唇青紫脸色发白,她浑身都不自觉地颤抖着,像枯叶一样黯淡。
下一瞬,她几乎是没有半分犹豫地伸出手,将安乐公主一把搂入怀中,周身温度透过单薄的夏衫传递过去,温热的热度惹得安乐公主下意识一颤。
柳时客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安抚:“别哭了殿下,我还是更喜欢……你笑起来的模样。”
这句话像是触及到了什么关键词,安乐公主浑身一抖,旋即带着哭腔出声:“你也觉得我很奇怪吧?他们都说我阴晴不定,他们说我有病……你也这样觉得是吗?”
柳时客心尖一颤。
怀抱着安乐公主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原来,他们都是这样说你的吗?”
她深吸一口气,转而问道:“为什么不反抗?”
“我是公主,母亲死了,我寄居于万贵妃……母妃膝下,总得保持些体面,不能惹她生气。”
“那事到如今,你还想做公主吗?”
柳时客说着轻轻松开她,扳着她的肩膀让她对上自己的目光:“安乐公主,纪若兰。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你?”
安乐公主微微启唇,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你时而沉默寡言谨小慎微,时而大大咧咧天真无邪,我已然分不清谁是你了。”
“如若我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你想做安乐公主还是纪若兰?”
似乎猛地意识到什么,安乐公主陡然抬头,霎时间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无法思考,什么都无法衡量。
她嘴唇微微颤抖着,扑朔的睫毛如受惊的蝶羽。
“……你……你……”
柳时客动作冷硬地按住她抖动的肩膀:“告诉我,你想做安乐公主还是纪若兰。”
安乐公主几度启唇,稀碎的只言片语从她唇间溢出,她惶然转动着眼珠,无所适从地朝柳时客确认着什么。
直到对上柳时客那坚定的、让人安心的目光,她才蓦地崩溃,声音断断续续几斤失声。
“纪若兰……我只想做纪若兰。”
抬手轻柔地为她揩去眼角的泪水,柳时客声音轻缓如汩汩清泉:“好,我帮你。”
——
夜色深重。
柳时客踩着沉重的步子离开华乐宫,朝着宫门的方向走去。途径宫中御花园,她低头看着御沟里倒映的月亮,格外皎洁。
一路上长廊的灯光明灭,乍明乍阴,映得她的影子忽闪扑朔。直到他走到皇宫那个令人闻之色变的地方、那个藏在深沉夜色下的死寂宫殿。
翠微宫,多么富有希望和生命的名字。
如今,却因婉嫔从井口的一跃而下,十三年来无人再敢靠近。
柳时客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地走进那座荒芜冷清的院落,只见院中那口枯井上的石头已然被搬离了井口,小叶子的尸首被吓人拖下去处理了,可这院中的现场却依旧无人打理。
她略一迟疑,最终还是咬牙走上前去,抬手轻轻碰了碰那用来压井口的巨石。
随后她蹲下身子,双手紧紧环住巨石,试图奋力将那块石头搬起。
可她明显低估了这块石头的重量了,饶是她也只是让这巨石轻微挪动了一下位置,根本无法将其搬动。
她松手连连后退几步,方才的一番动作加上过度紧张的心理,此刻的柳时客额上早已泌出一抹薄汗。她抬起袖子轻轻擦了擦额头,盯着井口的位置长出一口气。
——她身体相比普通女子更为健硕,虽说比不上魏捷那般自幼习武之人,但身手力道也是不容小觑。连她都难以挪动的巨石,安乐公主那般娇小柔弱之躯,又是如何将其从井口推下的?
但凡用脑子想想都能猜到她是被嫁祸污蔑的,可隆安帝居然因为一个玉佩就对安乐是凶手之事深信不疑,甚至还龙颜大怒,势必要严惩被鬼附身身为“杀人凶手”的安乐公主。
他此行此举,究竟是为何?
正不解思索间,耳边不远处骤然传来一阵细碎轻盈的脚步声。柳时客听力出众,瞬间便捕捉到声音传来的方向。
她几乎是立刻侧身躲在院中的一棵枝繁叶茂的古树旁,屏息凝神地死死盯着宫门口的位置。
果不其然,下一瞬,一袭曼妙的紫色身影掠入眼帘,径直窜向那口令人谈之色变的枯井。
一股奇异的熟悉感涌上心头,柳时客凝视着那人的背影,只觉得好像和记忆中的某个人重叠了起来。
可不等她想起究竟是谁,紫衣女子骤然转身恶狠狠地盯着柳时客藏身的方向:“何人在此?”
二人目光在空中相触,皆是一惊。
柳时客紧紧皱起眉心:“是你?”
眼前这个夜闯皇宫、举止怪异的紫衣女子,赫然是那日与安乐公主一起在南禅寺遇到的、那个名叫阿棠的女子!
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和之前的记忆串联起来,柳时客几乎是下意识试探着问道:“你是……江弃棠?”
阿棠动作一顿,旋即神色冷冽下来。
不等柳时客反应过来,阿棠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掠到柳时客面前,她毫不留情地抬手比在柳时客纤细的脖颈:“你到底是什么人?”
见她这般反应,柳时客不由得更加坚定内心猜想:“果真是你……江显初跟你是什么关系?”
“不对,我应该问你,张显初是你的什么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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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撞邪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