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火树银花。
上阳城作为姜国京都,乃是大姜最为繁华昌盛之地。长街上商旅往来频繁,一眼望过去热闹非凡。
安乐公主换了一身稍微低调些的便装,拉着柳时客一路从东市逛到了西市街口,从糖人儿到糖葫芦,再从竹风车到陶泥小狗……玩得几乎忘乎所以。
街道两边吵嚷的叫卖声接连不断,长街之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
安乐公主站在路边,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摊子上的鸟哨,转头问柳时客:“柳姐姐,这是什么?”
不等柳时客回话,那小摊贩率先开口道:“这是鸟哨,这个陶土做的三文钱,这个陶瓷做的十文钱,姑娘喜欢哪一个?”
“两个我都没见过,都好喜欢。”
安乐公主一手陶握着泥鸟哨,一手握着陶瓷鸟哨,抬眼朝着柳时客眨巴眨巴眼睛:“柳姐姐,你觉得我应该选哪一个?”
柳时客眸色一暗,暗道这安乐公主贵为公主足不出户久居深宫,没见过这些市井的小玩意儿想来也正常。
这样想着,柳时客话已说出口:“无所谓,小姐喜欢那便全买下。”
身躯娇小的安乐公主站在那小摊前,两旁房屋火红的灯笼泛出微弱的光,映照在她那略显苍白面容之上。
她看着柳时客,淡然一笑,缓缓放下手中的瓷鸟哨。
“那就买这个陶泥做的吧,我在宫……我在家中这么些年,还从未见过用泥巴做的小玩意儿呢。”
柳时客无奈纠正:“是陶土。”
“泥巴……陶土……应该都差不多吧?”
安乐公主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自言自语般低声喃喃起来:“……赵嬷嬷跟我一起在家里待了这么久,想必也没见过这么精巧的玩意儿,我把这个带回去送给她,她应该就不会怪罪我今日偷跑出来了……”
柳时客没有再多言,伸手去摸腰间的包囊。
前手刚替安乐公主付完钱,扭头便看见身旁的安乐公主不见了踪影。柳时客正无措间,一只纤细皓白如雪藕般的手盈盈伸到她身前,一把拉住柳时客的手。
“那儿好多人啊。”安乐公主怀中抱着好几个纸袋子,抬起下巴指了指长街尽处,只见那儿人头攒动,众人拥挤着沿着街尾的山路崎岖着前行。
山顶之处有一座高耸的建筑,山上钟声回荡,柳时客几乎是瞬间意识到这便是这上阳城中地处最高的一处建筑——南禅寺。
耳边响起安乐公主满怀期待的声音:“柳姐姐,我们过去看看吧。”
彼时时辰不早,夜色已经愈发浓郁,柳时客抬头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天色,略一沉吟:“天色已晚,小姐还是先行回家,下次……”
“没有下次了。”
安乐公主出言打断,她抬起头,那双水盈盈的眸子轻轻转动着,眼看着就要落下泪来。
“柳姐姐,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次之后,恐怕再难又下一次出来的机会了,不是么?”
“……”
握住自己手掌的手紧紧攥起,还带着些难以自抑的颤抖。
柳时客轻叹一声,终究还是再次败下阵来。
——
待二人登上那南禅寺,夜已二更。
南禅寺香火旺盛,即便是入了夜寺庙之中依旧灯火通明。安乐公主直起身子四处张望着,目光落到寺庙门前的那颗老菩提树上。
柳时客看出了她的心思,垂眸笑道:“这是祈愿用的菩提树,据说有着百年历史。看见书上挂着的红绸缎和祈愿牌了么?”
安乐公主闻言点点头,柳时客随手轻捏着一根红绸,淡淡道:“人们在红绸缎和木牌上写下自己的愿望,跪拜参佛之后将其挂于这菩提树上,祈愿佛祖能够替他们完成心愿。”
她说着,转眸看向面前古老的、挂满流苏木牌的参天大树。
微风掠过满树流苏,木牌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柳时客闻声抬眼,木牌上的文字若隐若现,一笔一划都承载着无数人的希冀与期望。
眼前一片阴影压过,柳时客转眼瞥过,来人一袭袈裟落地,口中默念有词,手持禅杖,赫然是这南禅寺的住持。
住持一手合十立于胸前,拇指缓缓拨动佛珠,口中梵语轻响。
“阿弥托佛,两位女施主,可是头一回来我们寺中?”
柳时客点点头,拱手回礼:“住持。”
“老衲见这位女施主气度不凡……想来不是一般人物。”
安乐公主闻言忍不住插嘴:“她当然不一般啦!她可是当今状元……唔!”
连萼般的小脸被柳时客一捂,安乐公主几乎半张脸都被柳时客的手遮住。
柳时客递给安乐公主一个眼色,旋即缓缓松开捂着安乐公主嘴巴的手:“给住持添麻烦了,我小妹口不择言,还请住持莫怪。”
话罢,柳时客又朝着住持微微一揖。
安乐公主学着柳时客的模样朝住持行礼,那住持余光瞥过她一眼,转身跨过寺庙大门:“二位施主,请随老衲来吧。”
二人不紧不慢地跟在南禅寺住持身后,抬脚迈过一道道门槛,走过几十道台阶,终于来到庙当前。
一尊两层楼高的佛祖静静地盘坐在庙中,安乐公主歪了歪头用好奇的目光上下打量一番,旋即发出一声惊叹。
“哇……好高大啊……柳姐姐,这是谁?”
柳时客来到佛祖面前,蹲下身整理摆在地上的蒲团:“这是佛祖,佛祖面前,一言一行都要得体谨慎。”
安乐公主不解问道:“佛祖?佛祖是做什么的?”
“所有来这寺庙里的人都要参拜佛祖,以求得佛祖保佑,希望佛祖能完成他们的心愿。”
柳时客说着回过头,起身示意安乐公主跪在那蒲团上:“那殿下,您可有什么想要完成的愿望?”
安乐公主按照柳时客的意思理了理衣裙轻轻跪下,抬手置于身前沉吟片刻:“嗯……什么愿望都可以实现吗?”
柳时客面色淡然,随口道:“世人皆道心诚则灵,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可安乐公主不知道,其实柳时客根本就不信神佛。
她从不求神拜佛,因为从小到大她所获得的一切,都是她拼了命换来的。
所以她在很早之前就清楚一个道理——求神拜佛不如寄希望于自己。
但安乐公主毕竟是个金枝玉叶的公主,即便经历过一些不好的事情,可依旧是没见过什么人间疾苦。柳时客不想打破她对这个世界最后的一丝幻想,便也没有戳穿这所谓神佛的谎言。
凝视着安乐公主紧闭的双眼,柳时客眼前的视野逐渐开始变得模糊。
庙内烛火扑朔,忽明忽暗,有一两只飞蛾不自量力地扑向那明灭的烛火,霎时间身心俱焚。
柳时客眼眸一疼,微卷的睫毛随之轻轻一颤。
而后,便听得安乐公主低沉纯真、却又格外清晰的声音在庙堂内响起:
“佛祖,如若你在天有灵的话。”
“希望你健康顺遂,平安喜乐。”
仿佛是内心最柔软之处被什么猛地一刺,柳时客登时顿在原处,整个人犹如那尊佛像般一动也不动。
熹微的烛光扑朔着轻轻覆在二人身上。柳时客垂眸,用目光描摹着跪在蒲团上的安乐公主的面容轮廓。
透过昏黄的烛火,好似她整个人身上都被渡上了一层薄薄的金光。
——
带着安乐公主离开南禅寺的时候,夜已近三更。
二人步履匆匆,安乐公主一边跟在柳时客身后一路小跑,一边还不忘往怀里揣着刚在庙里求的平安福。
低头抬眼之间,一个不留神便迎面撞上一个人。
安乐公主只觉自己的头撞到一副柔软的身躯,一抬头眼前飘过一抹淡紫色衣裙,下一瞬,一张艳丽的脸毫无征兆地闯入她的视野。
精致小巧的脸上,柳眉舒展,双眸含情,身材窈窕纤细,俨然一副媚然天成的模样。
“好美……”
只一眼,便叫她移不开眼了。
可下一瞬,安乐公主却突然抬手扒拉住那女子的衣襟:“姐姐,我方才可是撞伤了你?你这儿怎么红了一块……”
那女子忙伸手将她轻轻推开:“无碍,没什么事。”
柳时客见状也立马上前去,朝着那女子微微一揖礼:“小妹莽撞,无意冲撞了姑娘,还望姑娘莫怪。”
“二位姑娘不必多礼,我无碍的。”
安乐公主眉头紧锁,小心翼翼地抬手指了指那女子的肩膀:“可是你的右肩……”
“噢,无碍,是一朵海棠花的胎记,打娘胎里就带的。”
那女子说着粲然一笑,两个浅浅的梨涡格外动人:“因这胎记,我的小名便叫阿棠。海棠的棠。”
海棠,阿棠。
像是突然联想到什么,柳时客心头一颤,旋即面不改色地眯了眯眼。
安乐公主丝毫没有发觉柳时客情绪的异样,兀自笑道:“姐姐的胎记好生独特!我还从未见过这般漂亮的胎记呢!”
她说着,突然抬手一把撩开右手的衣袖。
“我也有个胎记,只不过不像姐姐的那般好看,是在右手手腕上——喏!”
随着她掀衣袖的动作,一截皓白如雪的手腕陡然显露在二人面前。只见那手腕内壁、雪白的肌肤之上,赫然有一块两指大小的红色胎记。
“啪嗒!”一声,柳时客瞬间回过神,循声看去却见那名为阿棠的女子躬身去捡掉落在地的香囊。
她的动作很慢,甚至可以说是僵硬。
柳时客有些不解地垂眼看她,却见那阿棠的肩膀微微颤抖着,似乎在压抑着什么难掩的情绪。
她略一犹豫,抬手轻轻碰了碰阿棠的肩膀:“……姑娘?可是身体不适?”
“……无事,无事。”
阿棠说着用手背轻轻拍开柳时客的手,死死捏着香囊站起身来。
“方才腰间的药材香囊掉了,我去捡。”
很平常的一句话,可在柳时客听来却有欲盖弥彰的意味。
一向警觉的柳时客几乎是立马说:“姑娘若是没受伤的话,那我就先带着我家小妹先行回府了。”
阿棠道:“好……不过话说回来,你们姐妹俩是第一次来这南禅寺吧?我常来此处,从未见过你们。”
“如今天色也不早了,这山路崎岖,要不就由我为二位姑娘带路吧。”
柳时客闻言眸色一暗。
她略一思衬,似乎在考虑什么,随后应道:“……那便劳烦阿棠姑娘了。”
——
在阿棠的带领下,二人很快便从南禅寺下到了山脚。
柳时客从腰间的包囊里取出一锭银子:“多谢姑娘出手相助,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还请姑娘务必收下。”
阿棠见状连连后退:“姑娘客气了,不过举手之劳,况且我本来也要下山,顺路也算有个伴儿。”
安乐公主一把取出发髻间的一支和田玉簪,不由分说地塞到阿棠手里:“姐姐你就收下吧!就当……我们交个朋友?今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也算是留个念想。”
她说着,声音愈来愈小,最后聊胜于无。
话已至此,阿棠一时间也无法拒绝,只得收下玉簪。
柳时客看出她情绪的低落,轻叹一声招呼了一辆赶去皇宫门口的马车。
“走了小妹,夜色已深,再不回去就天亮了。”
——天亮了之后,就不好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回宫中了。
安乐公主闻言失落地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抬脚迈上马车。
脚下动作一顿,安乐公主最后一次回首望向这座繁华的城市。
京都上阳,白日里车水马龙,夜晚里灯火通明,直到此刻才终于回归夜晚原有的平静。
所有的喧嚣和热闹都好似一场遥不可及的梦,在安乐公主和柳时客去到南禅寺之后被彻底打碎的梦。
安乐公主眼睫轻颤,她别开眼,毅然钻进了马车。
“……那,阿棠姑娘,就此别过。”
柳时客跟着安乐公主上了车,不一会儿马车启动,骨碌碌的车轮声此起彼伏。
她坐在安乐公主身侧,瞧着她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仿佛又回到了第一次在东宫见到她的情景。
……不知为何有些奇怪。
似乎是觉察到什么,柳时客蓦地掀开车帘探出头去,却见空荡无人的大道上,阿棠的背影在漆黑的夜里显得格外孤寂落寞。
她略一犹豫,随即回过头,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几乎是她回过身的后一霎,那位名叫阿棠的女子猛地转过头,神情复杂地目送着载有柳时客和安乐公主的马车远去。
寂静的长夜里暗流涌动。马车车轮骨碌碌的声音长街回响,似乎是深夜里最后的回响。
“母亲,我找到她了。”
阿棠说着,垂下眼勾唇一笑,眸子里一闪而过破碎的柔情,带着淡淡自嘲的悲怆与无奈。
月色朦胧,氤氲的雾气犹如一袭单薄的面纱,掺杂着一丝不可名状的悲情。
ps.大家可能会发现安乐公主前后几张性格差异较大,情绪起伏也很厉害,这都跟她幼年时期的一些遭遇有关,导致她在性格上甚至是精神上出现了一些异于常人的表现,所以可能和正常人不太一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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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祈愿廿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