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遗策 第28章 如饴廿八

楼少惊抬手握住柳时客的手腕，手下一个用力将她一把拽进屋来，随后转身反手将门关上。

“可是第一次亲自动手杀人被吓到了？”

他将她逼得背靠着门，轻柔的语气，说出的却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杀人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我教你。”

柳时客眸色一颤。

“不，不是的。”

柳时客下意识想要往后退，背脊抵上坚硬的门框，一股刺骨的冰凉透过湿透的衣衫浸入骨髓，激得她打了一个寒战。

她这才回过神来，自己退无可退。

“那个人是无辜的，我本来没有想要杀他，但是我没有选择！他本命不该绝，若不是因为我，他就不会死得那般凄惨……”

“楼少惊，是我害死了他，是我害死了一个无辜的人。”

语气愈发急促，尾音接近崩溃边缘。

肩膀却猛地被人一把握住，力道大得近乎将她从那纠结难言的情绪中骤然抽离。

他强迫它对上自己的眸子，语气轻缓，声音却格外铿锵有力。

“这不是你的错，这是他的命。”

“命？”柳时客失笑：“所以什么是命？”

“就好比您一出生就是高高在上的世子爷，而我就是永远只能被你踩在脚下的蝼蚁。你们的性命千金难换，而我们普通百姓的性命不过草芥。”

柳时客的目光一点点游离在面前之人的面容之上，眸光逐渐黯淡。

她语气淡淡，唇角浮现出一抹苦笑：“所以这就是命对么？”

楼少惊眉心一皱。

他只觉得柳时客嘴角那抹讥笑太过刺眼，刺得他心口生疼，几乎睁不开眼。

楼少惊转过头去，连同语气都变得有些虚浮：“很多时候我们都身不由己，你没有错，你只是……为了活下去。”

“所以活下去的代价是什么？就是牺牲掉无辜者的性命吗？”

“楼少惊，我相信的是善恶终有报，因果终轮回，而不是为了苟活滥杀无辜草菅人命！”

话已至此，楼少惊也不再与她睁着孰对孰错，轻轻放开了握在她肩膀上的手。

“所以呢，你现在能做什么？反抗吗？”

“以你现在的微薄之力，反抗有用吗？不过是平白搭上一条性命，你活着的时候，旁人尊称你一声状元郎，你若是就这样死了，那些一向看不惯你的朝堂官员只会拍手叫好举杯庆祝——就连史书上也不会为你停留多少笔墨。”

“柳时客，你曾说你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那你就应该知道，比起地狱更恐怖残忍的，是这人间。”

是啊，人间才是这炼狱。

柳时客微微启着唇，一双眼尾上挑的丹凤眼此刻已然褪去了往日的锋芒与光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死灰。她缓缓转动眼珠，透过楼少惊那双阴鸷惯了的眼睛，罕见得瞧出了些许心疼意味。

不等她反应过来将她推开，楼少惊率先一步抬手将她一把揽入自己怀中。瘦削硬朗的下巴轻轻搁在她的肩膀，禁锢住自己身躯的力道大得像是要将她融进他的骨血里。

“错不在你，错不在你。”

柳时客恍然扬起头，眸中撞碎点点泪光。

她犹豫片刻，还是缓缓闭上眼感受这难得的安心。

半晌，头顶却突然传来楼少惊低沉的声音。

“东宫里发生的那件事，我听说了。”

“为什么不找我帮忙？你可知这件事牵连甚广，若是有个什么差池，太子殿下倒不会被如何，可是你？一个初登朝堂的小丫头，怎么玩得过那群老奸滑？”

“这么久了，你怎么还是这般小看我？”

柳时客自暴自弃般将头埋在他怀中，声音闷闷的：“告诉你有什么用，我自有办法解决。”

“柳时客，我承认你很聪明，我也知道你有解决事情的能力，但我不愿意让你铤而走险。”

“柳时客，你能不能多看我一眼？你需要什么都可以跟我说，我楼少惊能给的、能做到的，都会义不容辞地为你去做。”

片刻沉默后，柳时客终于还是试探着开口：“楼少惊，为什么？”

“因为我愿意。为你，我甘之如饴。”

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而后，柳时客抬手，缓慢而坚定地推开了楼少惊的怀抱。

她再次抬眼时，眸中已然恢复了往常的凛然和平静。

“楼少惊，我柳时客需要的东西，从来不需要旁人给。”

“我如今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我自己凭本事得来的，我习惯将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里。”

“收起你那泛滥的同情心。我不需要你的可怜，更不需要你的馈赠。”

她说着，对上楼少惊惊愕的目光，伸出一根手指，一下下戳在他的心口处。

“更何况，我们在外人眼里，可是宿敌。”

“哈。”

楼少惊抬手捂脸，赫然失笑出声。

“嗬嗬……不愧是我看上的人，有骨气。”

手掌慢慢下移，露出一双狼似的凶狠的眼睛。

“不过，我可不是说要你接受我的馈赠或是什么……我的意思是，如果遇到什么难题，你无论什么时候回过头，都会看见我在你身后。”

“柳时客，你只要记得，我永远是你的退路和底气。”

沉吟片刻后，柳时客收回手轻笑出声：“承蒙厚爱了。”

——

“小叶子不见了。”

那日之后柳时客高烧了几日，便因身体抱恙未曾入东宫伴读。这一痊愈回到东宫，纪乘宥见到她的第一句话便是问起那小叶子。

“那夜你离开东宫之后，孤看那风雨渐大，便叫小叶子撑了把伞追上你给你送去，你没见到他人吗？”

“那夜吗？”

柳时客面色不改，轻轻放下手中的书册：“未曾。”

见纪乘宥还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柳时客轻轻敲了敲桌面，示意他坐下来学习。

“殿下不必忧心，如今……偷换书册之人已经伏诛，也算是杀鸡儆猴，短时间内那帮人应该不敢再有所动作。至于那个叫小叶子的小太监……他是个聪明人，兴许是觉得这宫中险恶，偷偷逃出宫去了吧。”

她说着，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面前这位太子殿下的神情，只见他依旧死死拧着眉头，一副半信半疑的模样。

柳时客黯然垂下眼眸思索对策和话术，她很清楚太子在害怕什么、想要什么。

于是她开口，一字一顿坚定地表明自己的立场：“放心吧殿下，太子有过，侍读受笞。即便是真的不幸发生了什么，微臣也会尽己所能护殿下周全的。”

听闻这话，纪乘宥那紧紧蹙起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

他释然一笑，抬手拍了拍柳时客的肩膀：“有柳侍读这句话，孤也就放心了。”

“……微臣谢殿下信任。”

柳时客躬身行礼，带笑的嘴角噙着一抹难以言表的苦涩。

——

从太子东宫离开时，柳时客再一次被人拦了下来。

这一次不是别人，正是安乐公主——纪若兰。

几日不见，这位性格古怪的公主倒是显得有些焦躁不安。

柳时客虽不明所以，但还是拱手朝她行礼：“见过公主殿下。”

安乐公主似乎有些不高兴，委屈地瘪瘪嘴：“这几日你去哪儿了？我都瞧不见你，好生无聊。”

“谢殿下挂念，前些日子微臣不小心淋了雨，发了一场高热，今日才彻底好转。”

“生病了？那你怎么不派人来跟我说？”

柳时客本来想说自己宅邸上拢共就那么几个下人，而且自己不过是一点小病，哪里用得着那么大动干戈。

可转念一想，这毕竟是安乐公主的一番好意，便也只是笑着应下：“是是是，公主教训得是，下次不会了。”

“记住了，以后再遇到任何事，都要第一时间叫人来告诉我！你知道这几日没见到你我有多担心吗？又不能去问别人……”

“是是是，微臣知错。”

柳时客本想着敷衍两句尽快抽身，不曾想在转身准备离开的一瞬却被人一把抓住了官袍的衣角。

柳时客顺着那人动作看去，微微蹙眉：“公主殿下这是何意？”

“本宫……我……”

安乐公主死死捏着手中的衣角不肯放手，低着头不敢对上柳时客的目光：“柳侍读，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吗？”

她的话语太过跳脱，柳时客虽然不解，但还是轻叹一声：“自然，公主殿下想怎么叫都可以。”

“那……柳时客，我想出宫去。”

似乎知晓自己所言让人为难，安乐公主有些心虚的抬眼悄悄瞄了柳时客一眼，随即很快低下头去。

“你带着我出宫吧，偷偷地。”

柳时客礼貌性的笑容僵在脸上，她长叹一声：“公主殿下玩笑了，即便是给微臣十个胆子，微臣也不敢私自携殿下出宫……”

“为何？你也害怕旁人的流言蜚语吗？还是说你其实也觉得我脏？你也想离我远一点？”

“不是的……殿下，微臣身为女子入朝本就惹得一众老古董不满，这朝堂之中可谓是险象环生，处处都是盯着我时刻想要置我于死地的眼睛。臣不得不谨慎行事。”

安乐公主一双漂亮的柳眉紧紧拧起，她努了努嘴，捏着柳时客的衣袖下摆晃了晃：“若是被人瞧见，那你便说是本公主的意思！”

“实在不行就说是我逼你的，柳时客，柳姐姐，求你带我出宫……我从未出过这金碧辉煌的皇宫，我也想知道这堵四四方方的红褐色宫墙之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柳时客无奈扶额。

片刻思忖后，她终究是不敌安乐公主的软磨硬泡，率先松了口。

“那好……就这一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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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如饴廿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