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群星熠熠。
从大殿出来后,柳时客只觉心乱如麻。
她比谁都清楚这件事是个烫手山芋,但显然是有人奔着她和太子来的,事情已经没了回旋的余地,只得硬着头皮主动接下。
路过一个荒凉凄败的深宫之时,柳时客下意识往里边多瞧了一眼,只见漆黑的夜色下,那院口的位置有一个破败不堪的深井,井口被一块凹凸不平的巨石死死压住。
此处景象着实和富丽堂皇的皇宫格格不入,柳时客不禁发问:“王公公,这院子为何这般破落?这口井……为何要将井口处封起来?”
“这口井会吃人呐……柳大人该是不知道吧,十三年前,圣上的一位妃子——婉嫔,因为争宠失利后得了失心疯,整日疯疯癫癫,闹得整个后宫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后来呢?”
“后来啊,那婉嫔忍受不了被冷落的孤单日子,遂在光天白日之中、众目睽睽之下投井自尽了。据说投井之前还和宫女太监拉扯,搞得衣衫凌乱发髻蓬松,好不体面。”
“不过也就是自那以后,有宫人接二连三地坠入这井中,这宫中还常常在夜半之时传出女子怨念之声,吓得宫女太监们都不敢在这儿共事,搞得整个皇宫上下人心惶惶的。圣上得知此事后,便请来道士做了一场法事,搬了一块石头将这井口给封住了。”
见柳时客驻足沉思,王公公眼珠子一转叹道:“哎呀柳大人,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快快出宫去吧。”
走出不远,柳时客还是压不下心头的那股怪异,下意识回头看向夜幕中这座庄严死寂的建筑。
身处那冰冷的长廊中,只觉后背发凉。
王公公确冷不丁笑道:“柳大人应当没去过冷宫吧?那冷宫中的女人,一个个无不貌美如花,她们都曾是陛下的妃子,可一朝落魄跌入尘埃,就变成了一幅疯疯癫癫、呆愣痴傻的模样。”
似乎是没想到王公公会跟自己说这些,柳时客闻言转过头,不明所以地注视着他。
“即便如此,每年还是会有无数妙龄少女前仆后继地往宫中涌入,毕竟谁都想赌一赌——赌赢了,那就飞上枝头变凤凰;赌输了,那就这冷宫之中零落成泥。”
“不只是妃子,这皇宫中的生存之道,就是这般残忍无情。”
说话间已经到了宫门口,王公公蓦地停下脚步,揣着拂尘朝她一礼:“老奴就送您到这儿了,柳大人,请回吧。”
柳时客朝他一回礼,伫立在宫门口处仰头看向四四方方的宫墙,墙角分割冷宫内外的天,一半繁华一半萧条。
远处的皇宫内传来遥远清越的笛声,余音袅袅,万般凄凉。
柳时客强自压下混乱的心神,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隐隐听到那笛声中夹杂着丝丝哀嚎,一阵耳鸣传来,双耳猛地刺痛……
——
回东宫的路上,柳时客去夜市书摊上买了一本和那春宫图的书封相差无几的《资治通鉴》,随后藏入怀中带回了东宫书房。
彼时的纪乘宥和那小叶子已然在房中等候多时,见柳时客回来,纪乘宥忙不迭地站起身,匆匆问道:“如何?可捉住那调换书册之人了?”
“殿下莫慌,臣自有打算。”
柳时客说着,从怀中缓缓掏出那本《资治通鉴》。她抬手翻阅、折损书页,将这本“假书”做旧,模仿那本春宫图的磨损痕迹。
她从袖中摸出一个囊袋,从袋中取出一包细微的无色粉末,在《资治通鉴》的书封和其中页脚之上,蘸取那细微的粉末轻轻覆于书页和封面上。
随后,她迅速将这本动过手脚的“假书”放回书架原处,确保环境、摆放位置与原来那本书一模一样。
纪乘宥见状不解:“这是在做什么?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吗?”
“这种事有了一次,就必定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必然不可能就这么轻易放过他。不过——”
柳时客说着转头看向纪乘宥:“若是圣上问起来,殿下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纪乘宥猜到她这是想将自己和此事摘干净,不由得有些忧心:“那你怎么办?若是父皇问起,判你个监管不力失责之罪……又当如何?”
看出这位传闻中“孤高自傲”的太子殿下对自己的担忧和关切,柳时客不禁失笑:“殿下放心,臣自由对策。”
“这世上只要有人做了恶事,就必定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既然先前我们没有找到证据,那我们就只能引他再做一次恶事。”
她缓缓转身,目光落到那书架之上,眼神凌冽冷然。
“接下来,我们只需要等。”
“等?”
“按兵不动,静观其变。然后……”
“等鱼上钩,借力打力。”
——
接下来的几日里,柳时客都按部就班地履行侍读职责,仿佛一切如常。
有了隆安帝的默许,她暗中派人留意太子书房的动静,特别是进出的太监和可能接触书房书籍的宫人。
眼见着就到了五月末,天气逐渐炎热起来,太子和一众皇亲贵族的课程也暂时告一段落。
当今陈皇后仁厚贤德,一直以来远离朝政修养身心,得知太子今日休学,便也乘着步辇从凤梧宫赶来东宫后院。
太阳悬挂在万里无云的如练碧天上,星星点点的阳光穿透树叶缝隙,落下一地斑驳。
当陈皇后的步辇停在东宫门外时,听到风声的柳时客连忙赶去门前恭敬迎接:“微臣参见皇后娘娘。”
步辇金贵,珠帘微动间,隐约可以看见那位皇后娘娘身着华服端坐其中。
一只雍容白皙的皓腕盈盈探出车外,轻轻掀开了车前的珠帘。柳时客恰巧抬眼,赫然窥探到这位皇后娘娘的真面目。
陈皇后身着织金云纹锦衣,宽袖层叠间内衬白纱。腰间横着九孔玲珑玉带,搭以蓝田玉禁步,好不奢华端庄。
她头戴双凤头冠、两支金簪凤钗横插于凤髻之中,两串凤鸟衔珠垂于额前,掩不住她满目秋波。
——好一个,倾国倾城的绝世美人。
只一眼,便叫人难以挪开目光。
陈皇后下了步辇,盈盈走过时声音也极为温婉:“你就是朝中新来的那个太子侍读,新科状元柳时客?”
柳时客猛然回过神,缓缓退身到一旁拱手行礼:“回皇后娘娘,正是微臣。”
“柳状元不必多礼,本宫虽身居深宫多年,倒也是对你有所耳闻。今日一见,果真气度不凡。”
陈皇后颔首轻笑,朱唇皓齿:“今后宥儿的功课,可要劳烦柳大人多多费心了。”
柳时客回笑,毕恭毕敬道:“娘娘言重了,太子殿下天资聪慧,微臣只能尽一些绵薄之力指点一二。”
陈皇后闻言也不再多言,只是抿唇朝她微微一笑,面若牡丹。
待柳时客领着陈皇后到了东宫后院,太子和一行人早已恭候多时。
纪乘宥拱手作揖:“参见母后。”
陈皇后笑着轻轻拍拍他的肩膀:“你我母子之间,还在意这些礼数做什么?”
陈皇后刚一落座,便见一群宫女抱着一个明蓝色托盘缓缓走近,在东宫后院的石桌旁停了下来。
纪乘宥先行开口:“酷暑难耐,今日宫中新运来了一些冰镇瓜果,母后快来尝尝吧。”
身侧的宫女蒲扇轻揺,陈皇后却没有动。
她淡淡开口,语气间尽是习以为常的平静:“宫里的,可是你父皇派人送来的?”
不等纪乘宥答话,一旁摆弄瓜盘的赵公公笑道:“自然是陛下亲自安排的,说是解暑十分受用,特地派人快马加鞭送来呢。”
陈皇后闻言不语,兀自捻起银叉插起一块碟中的西瓜往嘴里送。
冰凉的瓜果清香甘甜,汁水爆满,好不美味。
陈皇后连连点头称叹:“果真不错,宥儿,你快尝尝。”
“谢母后,儿臣知道。”
眼看着二人母慈子孝,好不融洽,突然那个名叫小叶子的太监越过人群,畏畏缩缩地走到柳时客身后,压低了声音跟她说了句什么。
柳时客双眼一亮,唇角掠过一抹笑意。
她转过身,朝陈皇后和纪乘宥一行礼:“皇后娘娘有所不知,太子殿下这段时日的功课可谓是突飞猛进,连太傅大人都对殿下赞不绝口。”
陈皇后闻言笑得更灿烂了:“当真?”
“自然是真的。不仅如此啊,太子殿下平日里还时刻惦记着娘娘您!”
柳时客说着眼珠一转,笑道:“太子殿下知晓娘娘一心向佛,前些日子还亲手为娘娘您雕刻了一尊如来佛的和田玉坠——不如,让微臣去替殿下取来,给皇后娘娘过目?”
纪乘宥闻言不禁有些错愕:“什么和田玉坠……”
可话尚未说出口,他突然意识到什么,骤然改口:“是了,那便由柳侍读去替儿臣取来吧。”
陈皇后挥手默许,柳时客见状毫不犹豫,立即转身朝着太子书房赶去。
一进房门便径直奔向书架,柳时客调整角度借着窗外照进来的光和书上的,确定那本《资治通鉴》的书封上出现了杂乱不堪的手指印。
连同那本书的位置,也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柳时客眸光微动,旋即冲出书房一路狂奔来到东宫后院,边跑边不忘大喊:“不好了不好了!太子书房进贼人了!”
眼见一路上吸引了不少宫人太监的目光,柳时客立马换了一副紧张无措的神情,跌跌撞撞地扑跪在陈皇后面前。
与纪乘宥谈笑风生的陈皇后见状先是一惊,旋即不解皱眉:“慌慌张张的这是做什么!起来说话!”
“是,皇后娘娘。”
柳时客一手撑着膝盖,煞有介事地解释道:“禀告娘娘,微臣方才进到太子书房,发现太子殿下为您精心准备亲手雕刻的如来佛和田玉坠居然失踪了!”
纪乘宥见状骤然反应过来,猛地拍案而起:“怎么可能!我明明亲手将那装有和田玉坠的匣子藏入了书房的书架之上,就在那本《资治通鉴》旁边,怎么会莫名不见了!”
柳时客低垂着头,一双秀丽的眉毛紧紧蹙起:“此物可是太子殿下花费整整半月有余、煞费苦心雕琢而成,其价值不只是一枚和田玉坠,更是太子殿下对皇后娘娘你的一片孝心啊!”
“放肆!昭昭白日之下,居然有人胆大包天潜入东宫书房行窃!皇室威严何在?大姜律法何在?来人——”
跟在皇后身边几十年的刘嬷嬷闻言上前:“娘娘请吩咐。”
“传令下去!当即封锁东宫的所有出口,严禁任何人进出!”
陈皇后缓缓起身,那张堪称绝色的脸上只有那一双锐利的眸子冷得几乎没有温度。
“今日在此,本宫定要揪出这个不知死活的无耻小贼,严加惩处,警示众人!”
——
过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在刘嬷嬷和赵公公的组织下,整个东宫里里外外的下人都被聚集在宽敞的别院。
刘嬷嬷前来复命:“娘娘,人都在这儿了。”
陈皇后抬了抬下巴,语气毋庸置疑:“那便给本宫找!”
“娘娘且慢。”柳时客适时出声。
对上陈皇后不解的目光,柳时客垂下眼睫,细细解释道:“东宫上下在场的下人少说也有百来千人,找那和田玉坠有如大海捞针,如此一一搜寻,怕是难觅踪迹。”
陈皇后柳眉微蹙,朱唇轻启:“柳侍读可是旁的法子?”
柳时客抿唇颔首:“还请娘娘稍作等待。”
话罢,她扭头朝身后的小叶子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点头,忙下去端了五盆满满的水上来。
柳时客抬手指向那五盆水,对身侧的赵公公道:“劳烦公公安排下去,将宫人分为五列排序挨个将手放入这几盆水中,若有异样,便立即禀报皇后娘娘。”
“是,老奴这就去办。”赵公公说着一甩拂尘,转身立刻吆喝下去了。
东宫中的下人动作很麻利,在赵公公的指挥下很快便在别院里排起几条长龙。
日上三竿,火伞高张。宫女们高举着伞为陈皇后遮阳,刘嬷嬷取来蒲扇为她轻轻扇风。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辰,赵公公弓着身子凑到柳时客耳边道:“柳大人,有情况。”
柳时客顺着他抬手指着的方向看去,只见那最靠边最不起眼的一列中,一位宫女的手被小叶子紧握着高高举起:“娘娘!殿下!这人的手变黑了!”
此言一出,周遭的众人都不约而同地朝这边看来。柳时客抬手一挥,下令道:“带上来!”
小叶子闻言忙不迭拽着那拒不承认的宫女来到陈皇后和太子纪乘宥面前,赵公公朝这边的下人使了个眼色,几人会意上前将那宫女死死压制:“跪下!”
柳时客缓缓走到哪宫女面前,抬手捏起她的下巴。那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脸蛋,叫人看了一眼就忘记的那种。
她抬起下巴后退几步,声音冷硬:“老实交代,你几次三番私自潜入太子书房,意欲何为?”
那宫女闻言吓得头都不敢抬,一个劲儿地趴在地上磕头喊冤:“冤枉啊!奴婢手脚干净,从来不做这种偷鸡摸狗之事!”
“从不做偷鸡摸狗之事?那太子殿下放在书架上那个装有如来佛和田玉坠的匣子,又为何会莫名失踪?”
她压低了声音,语气渐渐凝重:“难不成,是那匣子长脚跑了不成?”
“冤枉啊大人!奴婢向来安分守己,从未私闯太子殿下书房,更……更没有见到过什么玉坠,也不知道什么匣子……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柳时客冷哼一声缓缓站起身,朝一旁的小叶子道:“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小叶子!将那本书拿来!”
不一会儿,小叶子便屁颠屁颠地捧着那本《资治通鉴》来到柳时客身边。
柳时客没有接过书册,只是抬起一只手在书封上揉摸几下,随即走到一盆干净的水前,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手放进那盆干净透亮的水中。
下一秒,柳时客那只碰过书封的手指和掌心便慢慢浸出一抹黑色。
随后她又抬起另一只没有碰过那本书的手,放入了另一盆干净的水中。
再次捞出时,却毫无变化。
柳时客举起左右两只不同反应的手,转身面向陈皇后和纪乘宥。
陈皇后端坐在椅上,烈日下的她微微眯起眼:“这是什么水?为何柳大人的右手会变黑?”
“回娘娘,这是用药材五倍子煎煮出来的水。”
柳时客说着,从腰间的囊袋取出一包用包起来的细粉末,双手递到陈皇后面前。
“娘娘请看,这是研磨极细的明矾粉,无色无味,也就是俗称的白矾。”
“实不相瞒,其实早在几日前微臣便发现有贼人潜入太子殿下书房,臣整日提心吊胆,时刻想着要将此人捉拿。毕竟……”
柳时客略一停顿,正色严肃道:“若是那人意欲行窃倒是小事,可若是有人心怀不轨想对太子殿下做什么,那可就是关乎一国储君的大事。”
见陈皇后面色渐渐沉了下来,柳时客挺直了腰杆,语气轻缓。
“所以,微臣早在发觉不对的第一时间便在太子书房的书架之上、以及在那匣子旁边的书册上涂抹了白矾粉末,又故意让太子殿下将装有和田玉坠的匣子放在书架之上,就是等着引蛇出洞。”
陈皇后闻言一顿,若有所思地抬眼看向柳时客,眸色复杂。
“柳侍读果真好计策。”她说。
面对陈皇后这句意义不明的话,柳时客垂下眼掩去眸底的思索,继而转身面向那抵死反抗的宫女,拔高声调。
“白矾遇五倍子煎水或浓茶、皂角水会变黑,而整个东宫,只有太子书房的书架的这本《资治通鉴》上,被我涂抹了白矾。”
“而你口口声声说你从未进过太子书房、未曾接触过放有匣子的书架,但你的手一触碰到五倍子煎水,就变成了黑色,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那宫女哆哆嗦嗦地扯着袖子,徒劳地想要遮住自己发黑的手:“不……不可能,奴婢从未见到过什么匣子,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奴婢真的不知道!”
柳时客声音不大,语气却不容置疑:“你手上的白矾分说明你的确私自进过太子书房并且碰过书架上的书,这是物证。”
“此外,我奉圣上之令这几天派人紧盯着书房内外的人员行踪,你说你没有进去,那便叫上暗卫来一问究竟。这东宫暗卫,就是人证。”
“如今双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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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破局廿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