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想做什么、想成为什么样,都是您自己——”
“——说了算。”
噼里啪啦一连串的响声,整个砚台都被掀翻,掺了水的墨汁裹挟着所有的鄙夷和羞辱,哗然泼了一地。
在安乐公主和一众皇亲贵族的目光中,柳时客朝着太子纪乘宥的方向下跪请罪:“微臣办事不力,惊扰了太子殿下和公主,还望太子殿下惩处。”
安乐公主原本还有些愣神,听闻此言慌忙从位置上腾然站起:“与她无关!是……是我自己不小心!还请太子殿下莫要怪罪于柳侍读。”
太子纪乘宥闻声朝这边看来,神情淡漠。
他开口,声音尚有些少年的稚嫩,语气却格外干练老成:“罢了,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叫人换了新的笔墨纸砚便可。”
当今太子都发话了,旁人自然不好再多说什么,也不敢借此大做文章。不一会儿,下人们便取了新的文房四宝来,重新为安乐公主一一放置好。
柳时客顺势接过下人递来的砚石,半跪在桌旁为安乐公主重新研磨。
安乐公主重新提笔蘸墨,她姿态优雅,写下的字亦是隽秀雅丽。
“纪若兰。”
柳时客不明所以,微微俯身凑近了些:“殿下说什么?”
安乐公主垂眼,抬手轻轻拂过宣纸上她提笔写下的那三个字:“我的名字,叫纪若兰。”
——
作为太子侍读,柳时客的职责除了伴读讲习,便还有日常随侍,陪同太子参与东宫的各类活动。
出行习射、琴棋书画、祭祀典礼……皆在她的工作范畴内。
只是这位太子着实有些沉默寡言,和旁人相比,确实有着超出常人的老练和理智。
一连几日来,柳时客除了陪同太子,其余的时间几乎都和安乐公主待在一起。
安乐公主不喜旁人靠近,偏生与她亲近。恰巧柳时客又愿意与她相处,如此一来二去,二人便也渐渐熟悉起来。
“孤这位皇姐脾气古怪性格刁钻,你能与她共处,倒也是有本事。”
这日,柳时客刚送走安乐公主回到书房,便听得那矮榻之上的太子一手握着翻开的书,语气淡漠道。
柳时客朝他拱手行礼:“公主殿下确是心思细腻敏锐了些,倒也说不上古怪刁钻。能得到公主殿下的认可,实属微臣之幸。”
太子纪乘宥抬眼瞥了她一眼,又很快垂下眼去:“罢了,有个能入得了她眼、能与她说说话的人,也不是坏事。”
他说着,抬手合上手中的书,起身来到书架前将书归于原位,随后又从书架上寻了一本蓝色封皮的《资治通鉴》拿在手心。
柳时客一时无言,只得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侍奉太子笔墨。
纪乘宥坐回矮榻上,目不斜视地翻开手中的书册,下一秒却骤然瞪大了眼,犹如白日见鬼,抬手猛地将手中的书册扔了出去。
“啪嗒!”书册重重落在地上,甚至滑出去好一段距离才堪堪停下。
柳时客不明所以,但见一向沉着冷静的太子如今一副见了鬼的模样,连方才拿书的手都不住地抖,慌忙越过书桌俯身捡起那被纪乘宥扫落在地的书册。
纪乘宥下意识制止:“莫看——”
但已经来不及了,柳时客翻开书封,入目皆是满眼污秽,男女交|合之图。
不堪入眼的画面骤然闯入柳时客视线中,像是一块巨石猛地砸中她的脑门,震得她半晌都没能回过神来。
这本披着《资治通鉴》外封的书册,内里赫然是一本春宫图!
太子身后的随侍小太监余光瞥到书册内容,吓得“哎呀”一声猛地跪倒在地,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柳时客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定是有人故意而为之,意欲损害太子名节!
霎时间,入东宫前楼少惊与她说过的话在脑海中浮现:
“当今太子纪乘宥,是嫡非长,排行老三,虽说自幼养在皇后膝下,也深受圣上重视,但也难免惹得旁人眼红,生出歹心的人不在少数。”
“大皇子碌碌无为一心向道,二皇子沉迷女色无法自拔,其余皇子又过分年幼。要说这最能对其构成威胁的,莫过于这万贵妃膝下的四皇子——纪乘宣。”
“万贵妃的身后可是整个丞相府,万丞相那老头子可不是个省油的灯,他想要太子被废、四皇子取而代之的心思,早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总之,皇宫险恶,步步为营,千万小心。”
……
意识猛地回笼,柳时客深吸一口气强自稳住心神,转而看向一旁初经此事不知所措的纪乘宥。
她立马端起侍读身份,语气严肃但温和:“太子殿下,此书非圣贤之道,乃市井粗鄙之物,有损殿下心智与清誉。若是陛下知晓此事,必然震怒,后果不堪设想。还请殿下将此书交予微臣处置,切莫提起此事,就当……从未见过此书。”
纪乘宥显然有些顾虑:“你……”
“太子殿下大可放心,臣既为太子侍读,让此书流入书房污了太子殿下的眼睛,实属是臣失职,还请殿下给臣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柳时客一顿,旋即继续道:“再者,自古以来太子有过,侍读受笞。若真是有人泄露了消息,以此事大做文章散播谣言,微臣定会以命相保,护殿下周全。”
话罢,不等纪乘宥出言拒绝,柳时客迅速转头看向跪倒在地瑟瑟发抖的小太监,眼神凌厉冷然。
“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太监似乎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结结巴巴地答道:“回大人,奴才……奴才名叫小叶子。”
“好,小叶子。”
柳时客开口,语气不容置疑:“此事关乎殿下清名和你的性命,今日所见所闻,务必全然嚼碎了烂在肚子里!若是有一字泄露,无论风声从何处传来,皆是你侍奉不周、欲引殿下入歧途,立时杖毙!倘若忠心护主,日后自有前程无限。”
柳时客说着逐步逼近,抬手摁住小叶子抖若筛糠的肩膀:“我的话,你都听懂了吗?”
“是……是!奴才明白!奴才不敢!”
威逼利诱之下,谅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太监也不敢胡说什么,但为了以防万一,柳时客还是再三跟纪乘宥叮嘱道:
“殿下,此事交给微臣去处理,这个名叫小叶子的太监乃是除你我之外唯一的人证,请务必看好他,莫要他胡言乱语惹出是非。”
纪乘宥毕竟自幼生长在这宫中,这些道理还是心知肚明的。
他抬眸看了柳时客一眼,启唇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咬牙点了点头。
安顿好两人后,柳时客连忙将那本披着《资治通鉴》外封的春宫图用布包好,不露痕迹地揣入怀中。
临别前,柳时客再次回首嘱咐:“还请殿下稍作等候,臣去去就回,在此期间千万不可擅自离开这书房。”
——
柳时客抵达皇宫时,夜幕初临。
她以新晋翰林侍读的身份,请话单独密奏隆安帝。
宫中上下皆知她如今是隆安帝身边的红人,无一人敢多加阻拦,因此柳时客入宫以来一路都格外顺利。
跟了隆安帝二十多年的王公公见状忙上前道:“还请柳大人稍作等候,老奴这就进殿禀告陛下。”
片刻后,王公公折返回来朝她一礼:“柳大人,陛下宣您进去。”
入夜后的皇宫格外森寒,只有几盏扑朔的烛火噼啪作响,隆安帝高高在上地端坐在大堂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柳时客稽首行礼:“微臣深夜求见,扰了陛下清梦,还望陛下责罚!”
“别左一句降罪右一句责罚的,朕忙着批阅奏折尚未入眠,说吧,何事请奏?”
柳时客下跪陈情,语气沉重:“陛下!微臣今日于东宫作太子侍读,惊见骇人之事!竟有贼人包藏祸心,以伪饰之书替换太子正经典籍!至于其书内容……臣不敢玷污圣听!此等用心之险恶,意在毁太子纯良,损陛下圣德!”
柳时客“噗通”一声伏身叩首,字字铿锵。
“臣!冒死请奏,幸得发现得及时,未能让此等污秽之物脏了太子殿下的眼睛。臣已将此书暂时扣下,恳请陛下明鉴!”
隆安帝原本还有些漫不经心,听闻此言不由得放下了手中的笔,抬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跪在大堂之上的柳时客。
柳时客见状,连忙从怀中掏出那本被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书,跪地双手捧上。
“到底是何其极恶之书,居然让柳爱卿这般难以启齿……王启,呈上来。”
王公公闻言领命:“是,陛下。”
旋即走下台阶,将柳时客手中的书取过,转身回到隆安帝跟前双手呈上。
“资治通鉴……”
隆安帝瞥了一眼,有些不明所以,下一秒翻开书封,里面不堪入目的画容即刻映入眼帘。
“大胆!”
只听“哗啦”一声响,那本书册被隆安帝一扫而落,匍匐着扣在大殿地毯之上。
“到底是何人这般狼子野心!竟敢将此等污秽腌臜之物藏入太子东宫!他到底是安的什么心!来人!立刻让大理寺给朕彻查!”
柳时客闻言双手置于额前,重重地伏跪在地:“陛下息怒!想必是有心之人想借此机会毁坏太子清誉,此人阴险狡诈,必潜伏于东宫或内廷。若大张旗鼓,只怕会打草惊蛇。”
“微臣斗胆,请陛下密查此书来源,以及此书经手之人。除此之外还请陛下遣一二心腹,暗中襄助于臣。微臣愿在此立下军令状,必定揪出幕后主使,肃清君侧!”
隆安帝闻言冷静不少,他微微眯起眼,语气轻缓:“你倒是个胆大的,不愧朕当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夸你有才学,有胆识,有魄力。”
“陛下过奖了。微臣作为太子侍读,有失察之责,此举不过将功补过罢了。”
柳时客说着突然想起什么,略一犹疑后再次开口补充道:
“此外,臣实在忧心东宫安全,以及……太子殿下身心康健,便未曾将此事告知太子殿下。还请陛下切莫迁怒太子,殿下于此事,毫不知情。”
“柳爱卿的话,朕自然是信得过的。”
隆安帝抬手抚了抚胡子,语气淡淡:“既如此,太子典籍被换一事,便全权交由你来处理吧。”
——
柳时客走出大殿之时,夜色已重。
夜空如泼墨般漆黑,柳时客抬眼望向苍穹之上熠熠生辉的星辰,蓦地有些恍然。
“以退为进,借力打力,柳大人好计谋。”
柳时客闻言回过头,说话之人赫然是王公公,王启。
柳时客朝他礼貌一笑:“微臣听不懂公公在说什么。”
“聪明人永远都不会听得懂的。柳大人是聪明人,老奴希望您一辈子也别听懂这些话。”
王公公说着长叹一声,抬手一甩拂尘:
“罢了,在这皇宫之中,谨慎些总是好的。老奴也就不多嘴了,这就送柳大人出宫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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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春宫廿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