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大人这般与我针锋相对,我还以为方大人是……上赶着想吃我的丧席呢。”
此言一出,不只是方言许,连同周围的一众官员都为之一惊。
“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方言许一时间有些慌不择言:“我本意是与你敬酒以表敬意,未曾想你竟如此扭曲我的用意,实在是心肠歹毒!”
不等柳时客出言回击,只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蓦地横亘在二人之间。
那人身上淡淡的味道很熟悉,柳时客不用回头便知道是楼少惊。
只见楼少惊一把从方言许手中夺走酒杯,双眼死死盯着前来“敬酒”的一众官员朝臣,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旋即反手狠狠一摔——
“哐当——”
瓷做的酒杯瞬间四分五裂,碎片四溅。众人皆为之一惊,霎时间屏息凝神,时刻打量着这位阴晴不定的世子爷的神色,大气也不敢出。
“怎的不来给本世子敬酒,倒是一个个都上赶着巴结这位新官上任的柳大人?”
楼少惊压低了声音,语气危险:“怎么?莫不是诸位看不起本世子?”
方言许不禁汗颜,连忙解释道:“世子言重了,我等不过是看柳大人得了提拔,争相庆祝罢了。”
“哦?本世子不也得了圣上褒裳么?虽说本世子不屑去争那一官半职……但这般不把本世子放在眼里的,你还是第二个。”
楼少惊语气轻缓,说出的话却让人倍感威压:“至于这第一个么……自然是一向与本世子不和的,柳大人。”
话毕,一众官员皆是一震。目光徘徊游离于柳时客和楼少惊二人之间。
是了,新晋状元郎于朝堂之上公然弹劾梁王世子的事情可谓是人尽皆知,这样一对死敌冤家,他们争先恐后地去给柳时客敬酒,到楼少惊眼里怕是变成了想要拉拢站队柳时客的意味。
反应过来的众人纷纷四散开来,方言许见状不对,慌不择路地与楼少惊连连赔罪。
柳时客并不想把事情闹大,且如今天子尚在宴上,若是闹出不好的动静只怕是惹得龙颜大怒。
好在殿内人声嘈杂,并未招来太多人的围观。眼见隆安帝喝得面红耳赤有些神志不清,柳时客借此机会以“身体不适”为由,轻易便从宫宴提前离开。
前脚踏出这令人窒息的宫殿,柳时客就觉得自己好似重获新生。
她仰头望着天边那一轮圆月,深吸了一口气。
“柳大人,你从这边儿走吧。”
耳边响起一道温润如玉的声音,柳时客闻声回头,只见来人一袭青缘襈衫,眉眼低垂,面色柔和。
是与她有过几面之缘的探花郎——褚辙,褚公子。
褚辙微微顿了顿,抬手指向柳时客身侧的另一条皇宫小径:“这条出宫的小道少有人行,也不怕会半道遇见些刻意找事的。”
柳时客抬眼细细打量这名为褚辙的当朝探花,内心兀自感慨。
当真不愧是探花郎,不仅生得白皙素净,那一双微微下垂的眼睑,更是给人一种柔弱温润的书生气。
——一看便是一副自幼苦学身体不勤的“书呆子”。
但好歹这位探花郎对自己没有加害之心,柳时客对此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她抬手朝那褚辙微微一拘礼:“谢过褚大人。”
褚辙闻言,那张白净的脸上牵起一个轻柔的笑。
“举手之劳,不用言谢。”
风度翩翩,温润如玉。
他的举止投足间,居然给柳时客一种微生彧的错觉。
……柳时客,你已经走火入魔到这种地步了吗?
她于心里暗自怒骂一声,再次朝褚辙一揖礼,旋即转身顺着那条小径离去。
——
柳时客新官上任,经过兰丘赈灾一事后才总算是在京城站稳了脚跟。
可毕竟是孤立无援的女官,梁王府与她的关系又不能摆到明面上,所以她出门远行连个专门接送的马车都没有。
柳时客独自漫步在上阳城的街道中,已经要到了宵禁的时候,夜深露重,夜风灌满她宽大的袖袍,显得她的身躯格外单薄。
她抬手抱住自己的双臂,抬头望向苍穹之上那一轮皎洁圆月。
月光如练,明月昭昭。
身后骤然响起一道快马疾驰的声音,不等柳时客循声转头,一双宽大修长的手掌蓦地从头顶越下,轻轻覆在她的眼前。
下一瞬,腰间被一只强劲有力的手一把握住,旋即一捞——柳时客整个人瞬间腾空而起。
她险些惊呼出声,却被稳稳放在一辆马车内。
后背抵上坚硬的车壁,身前一股温热危险的气息扑面而来,包裹着一缕若隐若现的血腥味。
这个气息柳时客再熟悉不过,惊魂未定之余,柳时客几乎是咬牙切齿:“楼、少、惊!”
“诶。”他调笑着应道:“唤你夫君做什么?”
柳时客对他的调戏罔若未闻,一把推开他遮住自己眼睛的手,语气凛然。
“天子脚下,上阳城中,居然当街强掳朝廷官员!楼少惊,你未免太无法无天了!”
“无法无天?这姜国的天下都是我爹带领着一众将士为他打下的,即便我胆大包天些又如何?”
感觉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柳时客:“你!”
楼少惊将一指轻轻覆在柳时客的唇上,做出一个噤声的姿势。
“嘘,柳大人若是还想参我一本的话,就不要怪我将你今日在皇宫的别院中对我说的那些话……传入陛下耳中了。”
“你威胁我?”
“这叫交易,叫相互牵制,柳大人。”
“毕竟,我们手上都有彼此的把柄,而我比你多的,便是身后的靠山罢了。”
柳时客闻言不禁嗤笑:“是啊,原来世子爷很清楚,你我之间最大的差距,便是身世。”
“于我而言都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
楼少惊说话间又略微凑近了些,抬手轻轻撑在柳时客身后的车壁上:“我想了解你的身世、你的过去,无论有多么不堪或是悲惨。”
“我在等你,等你愿意亲口对我敞开心扉的那一天。”
“到那时候,我便亲自上奏,请圣上为你我赐婚。”
柳时客抬手轻轻推开他的肩膀,微微眯起眼:“就这么想知道我的事情?”
她轻叹一声,旋即自嘲地笑笑:“无妨,告诉你也无妨。”
楼少惊眸色一暗:“你不用强迫自己……”
“没有强迫。”她出言打断,转而问道:“你之前问我,为什么要放火烧掉柳府后院的那片桃林,你可还记得我是如何回答你的?”
楼少惊他垂眼打量着柳时客的神色,缓缓道:“……桃花……因为你讨厌桃花。”
“是,桃花。我最讨厌的东西,却是我母亲生前最痴迷喜爱的东西。”
柳时客压低了声音,吐词却异常清晰:“我那早逝的便宜娘,到死都还活在梦里。”
“她固执地认为柳逐远一定会来找他,仅仅是因为他们初见那日,柳逐远为她折下一枝桃花,别在她的发髻间,你说可笑不可笑?”
“仅仅因为一支桃花,她将自己的下半生托付给了柳逐远这个烂人!”
车轮滚动和马蹄声不断传来,楼少惊眸色晦暗不明,紧绷的薄唇似乎是在隐忍着什么。
“我就说,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县令,怎么可能生出你这般玲珑心的女子。”
他微微抬起下巴,神色莫测:“原来,是从乱葬岗里爬出来的恶鬼啊。”
柳时客不置可否。
“世人皆道你替兄科考、父慈女孝——也统统是假的?”
柳时客轻轻颔首:“坊间传闻本就真假参半,我不过是利用了世人爱传流言的特性,制造了一段虚假的佳话而已。”
头顶传来一道有些冰冷的嗤笑:“没想到,一段假佳话居然出了个真天骄。”
“愧不敢当。”
“那你是真文曲。”
“……有名无实。”
“佳话也好,流言也罢,你的才华和学问是有目共睹的,有什么不敢认的?我看你就是谨小慎微惯了,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的,根本不敢直面自己的内心……比如……”
楼少惊说着突然顿住,旋即俯下身子,朝柳时客挑了挑一边眉毛。
“柳时客,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高攀我。”
“……臣不敢痴心妄想。”
楼少惊闻言,不禁有些愤恨:“我对你一片痴心,你就妄想不得?若你自觉攀不上……”
他蓦地顿住,千言万语卡在喉口,半晌后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垂下身子,半跪在柳时客身前,将头埋进柳时客的颈间。
“……那我低头便是。”
霎时间,柳时客脑中一片空白。
她猛然瞪大了眼,不可置信的望着空中虚无的一点。楼少惊微微有些颤抖的呼吸喷薄在耳边,连同他身上的温度都是那么的真实。
但从他口中说出的话,又是那般让人难以置信。
堂堂梁王世子、京中有名的纨绔,真的会为了她一个身份低微只身入朝的女官,卑微到这个地步吗?
她不相信。
柳时客沉吟半晌,终于试探着说:“世子,为何偏偏是我。”
埋在她颈间的楼少惊声音有些闷闷的:“那你呢?你为何对那个微生彧念念不忘?他到底有什么好?”
“……微生大夫于我,是救命之恩,我不敢亵渎……”
“那我也是因为救命之恩。”他沉声打断,转而喃喃道:“遇见你之前我的心脏都不会跳动了,可自从遇到你之后,我的心居然会痛。”
“不信你摸摸看?柳大人,我的心好疼啊。”
楼少惊说着顺势握住柳时客的手,作势就往自己胸膛上贴。
柳时客被惊得猛地抽回手,却被楼少惊用力往回一拽——
下一瞬,一跟条状的冰冷的东西贴入掌心。柳时客动作一顿,目光缓缓落到自己手上。
是一只……镶着红宝石的银簪子。
“以红宝石作红豆,以银边包裹,宝石白银,相得益彰。”
“虽说不是什么特别名贵的东西,但却是我亲手为你打造的。银簪不仅可以试毒,且这簪中藏有机关,按住这颗‘红豆’即可射出暗针……可以防身。”
柳时客一时语塞,她几度启唇想说些什么,可声音卡在喉口,上不去,下不来。
良久,她深吸一口气平定心神:“这是什么?”
“你的及笄礼。”
柳时客眼睫轻颤,眸底划过转瞬即逝的动容。
“……及笄礼?”
原来,竟然有人记得今日是她及笄的日子么?
她努力压抑自己快要控制不住的情绪,强自镇定:“为什么是红豆?”
“因为,此物……最是相思。”
“我知道你不信任我,那我便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向你坚定地表达我的心意。”
车轮骨碌碌滚动的声音缓缓停下,楼少惊抬手掀开车幔:“到了。”
正当柳时客不明所以间,她探头往外一看,赫然是自家宅院的门口。
“还不下去?我可不能送你,若是被人瞧见了可不好——”
楼少惊学着柳时客的语气笑盈盈地说笑,旋即抬手替她掀开车前的帘幔。
车前的马夫是蒙了面的羌影,他对上柳时客的目光,微微颔首。
下车的后一瞬,柳时客听见楼少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如梦似幻,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却又格外清晰真实:
“柳时客,入了东宫,可不能再心慈手软。”
“宫中争斗,往往你死我活。若是你不在察觉不对的时候当机立断,那么死的就是你。”
柳时客眸光微动,身体先一步做出反应,转过身隔着撩人的夜色望向马车上那人。
“伴读这些时日,想必危机四伏。我会想办法帮你,尽快让陛下将你从东宫拨出来。”
“你一定要活着走出东宫,我等着你出来,出来和我成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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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强掳廿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