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三十年一月十二日,清川渡口,如家客栈。
铅灰色云层像浸了水的棉絮,沉沉压得天地低窄。鹅毛大雪从破晓就没歇脚,簌簌落在渡口的乌桕树上,枝桠在风雪里咯吱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成两截。清川河冻成了平整的冰镜,连水鸟都躲进芦苇荡最深处,只剩风雪掠过冰面的呜咽,在旷野里打着旋儿,卷着碎冰砸在客栈门板上,发出 “砰砰” 的闷响。 客栈两扇木门早被冻得发胀,每回推门都带起一阵碎雪,门楣上挂着的铜铃 “叮铃” 脆响里,混着客人呵出的白气 —— 那白气刚飘到半空,就被寒风绞成细碎的雾。一楼大堂的炭火烧得正旺,黑黢黢的炭块泛着红光,梁上悬着的腊肉被熏得滋滋冒油,油星滴在炭上,腾起细小的白烟,裹着肉香在堂里绕了一圈,钻进每个人的鼻尖。南来北往的侠客们把刀剑斜靠在桌腿,靴底的雪水在青砖上洇出深色痕迹,混着劣质烧酒的辛辣、汗味与炭火的暖意,倒添了几分江湖烟火气。
“砰” 的一声,穿破棉袄的丐帮弟子把酒碗砸在桌上,酒珠溅在火炉边的青砖上,滋啦化成白雾。他用补丁摞补丁的袖子扫过桌面,粗哑的嗓子在风雪声里炸开,震得邻桌的酒壶都晃了晃:“各位英雄!兴隆镖局的杨镖头没了!两个月前,在通州道上被妙手空空李慎之所害!双眼挖得只剩血窟窿,经脉寸断,死在镖车里时,手里还攥着给小孙子买的半块麦芽糖 —— 那糖都冻硬了,粘在他指缝里,抠都抠不下来!” 邻桌红脸膛大汉 “嚯” 地站起,腰间虎头刀撞在桌角,发出 “当啷” 的闷响。他拍着桌子,指节因用力而泛红:“那狗贼忒毒!当年杨镖头护赈灾粮过黑风岭,单枪匹马杀退十七个悍匪,救了整村老小!若剑神江鸣锋还在,定叫李慎之尝遍十八般酷刑,替杨镖头报仇!”
角落里穿宝蓝色锦袍的公子慌忙摆手,袖口绣着的银丝牡丹在火光下闪了闪:“张壮士小声些!李慎之的眼线遍布七省,据说连客栈的店小二都有他的人!这话若是传到他耳朵里,不光是你,咱们这满店的人都要惹来杀身之祸 ——”
“怕他做甚!” 一位彪形大汉猛地打断他的话,拍着胸脯露出护心镜上的一道深痕 —— 那痕迹边缘还泛着旧锈,是当年被匪首砍伤的印记。“当年老子在青竹镇,亲眼见江少侠仅凭一招‘震云贯日’,就将那李慎之打得落荒而逃!那时江少侠才十二岁,穿件月白长衫,飘飘然像朵云,打完还笑着跟我说‘江湖路远,庙堂虽高,但总得有人守着公道,不能让恶人为所欲为’!这般英雄人物,难道还护不得咱们说句公道话?”
“这位大侠,” 清脆的少年音从角落里传来,带着点没褪尽的稚气。众人循声望去,那里坐着个青衣少年,羊皮斗篷上的雪还没化,簌簌往下掉着冰晶,睫毛上也沾着细雪,像落了层霜。他指尖轻轻摩挲着青瓷茶杯的杯沿,杯里的茶水早凉了,却还捧着不肯放,轻声问:“听闻剑神江鸣锋年少成名,十三岁就败了北齐第一少侠慕星河,若他真这般厉害,怎会让李慎之横行这么多年,害了这么多人?”
大汉语气缓了些,往火炉边凑了凑,烤得冻红的脸颊泛起热气:“小兄弟有所不知,江少侠的名头,中原三岁孩童都能说三分。十三岁败北齐第一少侠慕星河,‘流光剑法’快得只剩残影;十四岁斩魔头程文杰,达摩神功震碎对方琵琶骨!武林盟主江影风见了,当场就要把江湖令给他,让他统领各派 ——” “江湖令?” 少年猛地抬头,眼珠在火光里发亮,像淬了星子。他往前倾了倾身,羊皮斗篷从肩头滑下去一点,露出内里绣着的银线暗纹:“那可是能调遣天下武林门派的信物!”
“可他偏不要。” 邻桌的老道捻着花白的胡须接口,声音里满是赞叹,眼角的皱纹都笑开了。“当时江少侠拱手笑道:‘江盟主,我剑下只斩不平事,不领朝堂纲纪,这江湖令您还是留给更合适的人吧。’可惜啊,如此少年英雄,自那日后便销声匿迹。有人说他死于仇家追杀,尸骨埋在了乱葬岗;有人说他隐居在终南山,不问世事;还有人说他去了少林 —— 总之众说纷纭,没个准信。”
少年正听得入神,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茶杯底,忽听 “啪” 的一声,刚解开蓑衣的黑衫汉子把筷子拍在桌上。这人刚进来时裹着件油布蓑衣,此刻解开时抖落一地碎冰,冰碴砸在青砖上清脆作响,露出腰间缠着的玄铁锁链 —— 链环上还沾着冰,冷得泛着寒光,一看就不是寻常兵器。“上个月灵秀山庄的事,诸位可听说了?”
炭火 “噼啪” 爆了个火星,大堂里瞬间安静下来,连窗外的风雪声都仿佛清晰了几分。众人的目光都聚在黑衫汉子身上,有人甚至屏住了呼吸。
“许庄主召集了许多英雄好汉,说是寻到了流光剑。” 黑衫汉子压低声音,指尖在桌上比划着剑势,“那剑被一个乞丐当废铁换了两文钱,剑鞘上的红宝石早被抠得干干净净,可剑脊上‘流光’两个字,谁看了不心惊肉跳?那可是江少侠的佩剑啊!多少人找了它八年,都没半点踪迹!”
少年攥紧了茶杯,指节泛白,连呼吸都放轻了:“后来呢?剑魔冷溶是不是来了?我听大师兄说,他找流光剑找了好多年。”
“你也知道冷溶?” 黑衫汉子愣了愣,随即点头,喉结上下滚了滚,声音里带着后怕,额角甚至渗出了细汗。“那老魔头隐居在苦寒山十年,从不露面,可听说流光剑现世,当天就杀到了灵秀山庄!他一出手就震断了七个护卫的手腕,那些护卫的骨头‘咔嚓’响,听得人牙酸!老魔头还狂笑着说‘江鸣锋早就成了一架枯骨,烂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了,这流光剑,也该换换主人了’!”
穿锦袍的公子倒吸一口凉气,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腰间的玉佩:“在场的江湖豪杰没出手吗?许庄主邀了那么多人,难道就看着老魔头抢剑?”
“出手又如何?” 黑衫汉子冷笑一声,语气里满是无奈,“冷溶的‘蚀骨掌’阴毒无比,沾着就皮肉溃烂,流脓流血,神仙难救!有个少林的高僧想拦他,刚靠近就被他拍中肩膀,当场就倒在地上,半边身子都黑了!眼看流光剑就要被那老魔头抢走,许庄主都要拔剑拼命了 ——” 他忽然顿住,目光扫过满堂屏息的众人,故意卖了个关子,才接着说,“就在那时,房梁上飘下一个人。”
“飘?” 少年追问,眼睛瞪得圆圆的,睫毛上的细雪都抖落了,“是飞下来的吗?”
“比飞还轻!” 黑衫汉子的声音微微发颤,仿佛又见到了那惊心动魄的场景,他抬手比划着,“脚尖点着横梁,青衫下摆都没沾半点灰尘,轻得像片羽毛!他没带剑,就空着两只手,慢悠悠地落在地上,连靴子都没踩出声响。冷溶的掌风扫过来,带着黑沉沉的毒气,能吹断房梁,可他却像踩着风走,身形飘忽不定,左躲右闪间,指尖在冷溶肩上轻轻一按 —— 你们猜怎么着?那老魔头就像被巨石砸中,‘哐当’一声倒飞出去,撞穿了后墙,连哼都没哼一声!”
有人忍不住插言,声音都带着颤:“那、那是江少侠?真的是他回来了?”
“错不了!” 汉子猛地拍桌,震得桌上的酒壶摇晃不已,酒液都洒了出来。“他抓起流光剑时,我看清了他的步法!左脚尖点地,右脚顺势旋出半弧,踏在地上连个脚印都没有,正是江少侠的独门步法‘追星逐月’!还有他夺剑时手腕翻转的弧度,手指捏着剑脊的力道,跟当年在青竹镇外大战妙手空空时,分毫不差!我绝不会看错!”
少年猛地站起身,羊皮斗篷从肩头滑落,露出内里绣着银线的衣襟,在火光下闪着细碎的光。他的眼珠在火光里跳动,像燃着两簇小火苗,难掩激动:“我听大师兄说过,‘追星逐月’踏雪无痕,流光剑法破尽天下兵器,二者同出,必是剑神江鸣锋无疑!他肯定是回来了,要收拾李慎之,要为杨镖头报仇!”
“说得好!”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紧接着满堂喝彩震得窗纸嗡嗡作响。有人急着要给师门传信报喜,从怀里掏出笔墨纸砚,趴在桌上就写;有人把空酒坛往地上一摔,“哐当” 一声脆响,嚷着要连夜赶往灵秀山庄寻剑神踪迹,连账都忘了结就匆匆推门而去,带起一阵风雪与铜铃的脆响。
风雪还在窗外呼啸,少年望着火炉里跳动的火苗,摸了摸怀里藏着的半块残玉忽然笑了。原来有些名字,有些信念,真能像这炭火一样,在最冷的日子里,在最黑暗的时刻,焐热整个江湖的人心,让所有人都愿意相信,正义终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