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为什么……他会问这个?
他昨晚不是喝酒了吗?他不是没有看清吗?为什么他会追究这个?
他撑在我房间的门框上,手臂青筋暴起,施加的力道像是要把门框捏碎,“那上面的内容,不普通吧?”
“没有啊。”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说:“就是很平常的广告啊,你没看到吗?”
他抿了一下唇,面部神态剧烈变化着,像是在压下某种情绪,以维持理智的清醒。
片刻,他微微张唇,轻轻吐了口气,缓缓地、斩钉截铁道:“如果是普通的广告,你一定会一开始就告诉我。”
“啧。”被戳到心窝子了,本就心虚的我更加慌乱,“就是普通的广告啊,谁会专门去记它上面写了什么?”
“那你昨晚为什么一直在遮上面的内容?”
“呵……”他还留存有一点记忆,真难办。
“俞归,你说还是我说?”
或许是被我的不诚实气的,他的身体居然在颤,眼眶也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红。
“唉……”我叹了口气,双手紧握成拳又张开,无奈道:“卖药的,治肾虚。可以了吗?”
我只能编出这个程度的谎言了,更龌龊的事情……我开不了口。
他似乎有点信了,“那上面的图片呢?是疗效吗?”
“你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吧。”我伸手去推他,想进入房间休息。
他纹丝不动,甚至还伸出了另一只手,也撑在门框上。
我抬头看他,他也不躲,被泪水晕染过的眼睛执着又脆弱,直视着我。
“那图片上的人呢?是你吗?”
一瞬间,犹如五雷轰顶,我僵直在原地,“你在说什么……”
怎么可能是我……他为什么会觉得是我……
他喉结滚动,咽下不甘和被我撕碎的信任,“是不是?”
不是……
他们没有得逞,我没有被拍下那样屈辱的照片。我不管别人知不知道真相,我不管别人现在怎么看我。可是为什么……你也不相信我。
他再一次向我确认答案,声音比上一次更小、更容易被风吹散,“是不是?”
“你觉得是就是吧。”
本就不坚强的自尊碎成一地,我无法面对他,更无法面对我自己。既然心中已经有了肯定的答案,又何必多此一举来问我。是瞧不起吗,还是单纯的想羞辱我。不管是哪种,他的目的达成了。
我不再执着于回房间了,反正我也只是个路过的“租客”。房子虽然是我在住,但实质上是登记在俞琰斌名下。他、或者是俞年,觉得我不干净、想赶我走,也无可厚非。
真相我自己知道就好了,一遍遍和他们说、强迫他们接受很累,成效也很差,没必要逼我自己。
可他像块难以去除的狗皮膏药,跟在我身后,不愿放过我,“为什么这么做?”
为什么……还能为什么?因为我活该、因为我生来就是这种命,活该被你们蹂躏、活该被你们弄死在淫威之下!
“俞归,我在问你话!”
总是这样……他总是比我崩溃得更早,他总是为了乱七八糟的事情在哭。有什么好哭的?我都没哭,你凭什么哭?
“高中肚子饿,我没钱吃饭。”我把真相参杂在谎言中,一字一句告诉他:“他们说拍了,就给我五十,再帮我把下个学期的学费交了。就这样,很简单。可以了吧?小少爷?”
我不想管他,我离开了家。这个时机不太合适,下班收工的人很多,我在路上遇到不少熟人。俞年不会莫名其妙问出这种问题,肯定是有人告诉了他什么,他才会跑回来质问我。
我又想到了围墙上的痕迹。围墙上不只被贴过一次“小广告”,但无一例外,全都被撕掉了。我不知道上面的内容,但一定与我昨晚上看到的相差无几。之前是谁撕掉的呢?陆宁峰?俞安?或是沈书雁?在它们被撕掉之前,又有多少个人看过呢?
以为隐瞒得天衣无缝的事情,居然早就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传遍了,只是没人愿意告诉我残酷的真相。他们真的对我太好了,我在家的这段时间里,没碰过骚扰、没听过针对我的黄色玩笑。他们竭尽所能,为我编织了一个还能看得过去的梦。
但是美梦碎了,我和它一起碎掉了。
我去了江边,坐在岸边的石滩上发呆。现在是丰水期,不过水流奔腾的速度不快,只是会偶尔出现几朵白浪,但很快又消逝在宽阔的江面中。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来这里吹风、看水,因为我觉得风、水和时间一样,什么都能带走。
今天是阴天,没有了太阳的加持,江风格外的凉。失去了落日,时间也变得渺茫,我摸不清黑夜开始的时间。但在我的眼睛彻底浸没在黑暗之前,有一束光,刺眼的,从我身旁打了过来。
“俞归。”俞年拿着手电筒,从远处向我走来。
我偏头向没有光的那边,不想面对他。
但他就是一个很没有边界感的人,不管我如何反抗,他都会选择在我身旁坐下。
“你来干什么。”
“带你回家吃饭。”他说,“肚子饿了么?回家吧,家里有吃的。”
他双手握住了我的右手,手心温热得滚烫,皮肤也比我的更细嫩,把我包裹在了其中。
我没有回答他,我现在只想自己一个人静静。他其实不用来的,因为不管怎样,我最终都会回去,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罢了。
见我不说话,他开启了新一轮的自言自语:“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找来这里的吗?”
不知道,不想知道。
“很简单,我问他们的。”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温和地说:“他们说你心情不好,就会来江边坐,因为这比上山找爷爷奶奶方便。”
“他们还和我说——不用担心,俞归他会自己回来的,不用去找他。”
“我觉得这句话不对,他们孩子不见了比谁都急,为什么你不见了就不用找。”
“对的。”我说,“他们说的没错,不管你会不会来找我,我都会回家。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有自主能力,我会自己回去。”
“但也不能那样啊……”
“可以的。”我再次纠正他的观念,“就算是爷爷奶奶,也不会来找我的。”
初中叛逆期的时候,我有次和他们大吵一架,也是跑到了江边扔石头,很晚都没有回去。等我再回到家时,他们已经睡下了,大门也锁上了,我根本就进不去,只好在门口躺下,陪蚊子熬了一夜。
但不得不说,他们的做法很有效。自那次之后,我很少跑出去了,直至他们离开。
他沉默了一会儿,一直揉我手指头的动作也停下了,似乎是正在接受这个观念。但他嘴上仍倔得很:“我不管……反正我会来找你。”
随便他吧,等他知道我出走过多少次后,他就不会来找我了。
夜晚的风很凉、也很安静,江水流动的姿态已经被黑夜所掩饰。阴天没有星光,月亮不会点缀枯萎的天空。我就在这样的天幕之下,慢慢地等待自己腐烂。
“俞归。”
“嗯?”
“我们向前看吧。”
“什么意思?”
“不管过去了,我们看向未来吧。”
真是……很天真的想法。
他一手揽住我的肩,借力向我靠近了些,说:“我想清楚了,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你还是你,依旧是我喜欢的那个你。既然过去过得不如意,那我们就把当下过好呗。”
江水不知怎么回事,忽然送了一股浪到我腿边。
记忆也随着那股浪一起送来,我回忆起了一件事。
“你还记得,我以前带你来过江边玩吗?”
村子没搬迁前,旁也有一条江,那是小朋友们的摸鱼圣地。某年夏天,俞琰斌和唐秋信忽然回来了,带着比我高一点点的俞年,住进了空置已久的房间。
“记得啊。你和别人约好了一起去抓小鱼,我缠着你,要你带我一起去。”
虽然当时不太想带他去,怕他把我的朋友都抢走,但最后拗不过爸妈,还是带他去了。他不太会抓,下水时也很害怕,就算水深没有没过膝盖。
即便那天我十分小心翼翼地带着他,可意外还是发生了。他在水中摔了一跤,江水呛进了他的鼻腔,他不会游泳,痛苦地在水中挣扎。
那一刻,我是懵的,但很快反应了过来,和别的伙伴去不远处拖了一根应急救人的竹竿伸入江面,把他捞了起来。
现在回忆起这件事,他半调侃道:“我那时还不会游泳,差点被淹死了,幸好有你们在。”
“你知道把你救上来后,我想过什么吗?”
“嗯?”他不明白,“什么?”
那天回去,我们两个都被骂了,但我被骂得更惨,因为爷爷奶奶也连着爸爸妈妈一起骂我。
“后悔。”我看着他,说,“我在想,如果你没有被救上来,我是不是就能替代你,回到爸妈身边。”
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震惊、亦或是平静,都不重要了。
江水再一次拍打至我们面前,我笑了笑,拿开他揽着我的手,抬手捏了一下他的脸,“走吧,回家了,小可爱。”
回去的路上,我们默契地选择沉默,谁也没有打破这难堪的平静。回到家,刚吃饱饭的来福不清楚状况,闹着要我们陪它玩。我们和往常一样,我去逗来福玩,他去把煮好的饭菜盛到桌面上,就好像什么也没变。
吃饭时,他似乎还是有点不甘心,固执地再一次确认答案:“俞归,你说的是真的吗。”
“嗯。”我点点头,“你也看到了,在上大学之后,我有多讨厌你。”
听完,他低下头,默默嚼着饭,应该是在强迫自己接受事实。
在他离开房间之前,我叫住了他。
“你什么时候回北城?”
他站定在门槛上,像是嵌在画框上的画,摇摇头,回答:“不知道。”
好吧。不过还是祝你早点离开吧,离开得越早越好。
这里不适合你,有我的地方都不适合你。
在我准备睡觉之前,收到了惠医生的消息。她问我最近还好吗,我说挺好的,不用她担心。
我已经有几天没和她反馈我的情况了,因为我觉得和她聊天不太舒服。记不清是从哪天开始了,她忽然问了一些比较**的东西。刚开始还好,但随着她旁推侧击的次数越来越多,我渐渐变得敏感起来。一个专业的心理医生,会觉察不到患者的抵抗情绪吗?
好不容易打发完她那边的情况,一个电话打了过来,是每日必熬夜的陆宁峰。
“喂?”
他那边一片嘈杂,“快来村小这边!水淹上来了!”
“啊?等我一下。”
我迅速找出电车钥匙,打开院子大门,准备骑车出发。
俞年正从卫生间出来,“你去哪?”
我跨上了电车,对他喊:“在家待着。”
不出意外的话,是要去扛沙袋了。这几天一直在忙装修的事情,忽略了前些日子河流上游连续强降雨的影响。降雨年年有,但连续强降雨不是经常能碰到的。它会造成河流水位上涨,漫过我们修的堤坝就完蛋了。
这是我第三次参与这种行动,前两次也是在暑假,不过是在白天。这是我们第一次在晚上干这种事情,谁都没有经验,到处是嘈杂的人声和手电筒摇晃的灯光。
我打开平常几乎用不到的村通知群,看到了沈书雁新发的消息——他用最快的速度做好了分工,尽量平衡各个环节的人数。
我和陆宁峰他们被安排到了河堤边的大坡上,负责把沙袋从他们的电动三轮车上搬到大坡顶部,与两旁低矮的水泥墙连成一道屏障,阻止江水入侵。
“灯。”我停车时,村里小卖部的阿叔给我塞了一盏头灯。
“好。”我挂好钥匙、戴上头灯,跑往大坡那边,和他们一起搬沙袋。
“这里这里!”
“这边来一个!”
“小心!别闪到腰!”
……
“诶,俞归你不是……”
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下意识往旁边看,却发现喊我名字的那个人没在看我。
“俞年!”
他听声音,转头找到了我,眼神中带有些许慌乱和不安。
我上前把他扯走,怒骂道:“我不是让你在家里吗?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我担心你……”
“俞归!”
他们在喊我帮忙,我没时间教训他了。
我恶狠狠地盯着他,警告:“给我在这里站好,哪都不准去。”
真是气死我了,现在正忙着呢,还出来捣乱。
江水上涨的速度比我们想象的快,韦咏溪用电筒照了一下大坡,发现它已经开始淹上坡底了。
“快!先堵这边!水流上来了!”
我们按照她的指挥,把右侧的缺口给补上。
“灯灯灯!固定一下!光太晃了!”
电筒的光亮是亮,但不太稳定,一会儿在左边,下一秒就跑到右边去了,这对于没有电筒、只能依靠他人光照的人来说不太方便。
“俞年!电筒!”韦咏溪估计是发现了他无所事事、想帮忙却又帮不上,于是主动喊了他。
“我……”他不知道要从哪里拿电筒,但心又很急,双手慌乱地在空中跳起了滑稽的舞蹈。
“拿着。”我把我的头灯拆了下来,塞入他手中。
“谢谢……”
他用手卷好头带以拿稳头灯,站到了大坡的另一侧,驱散一片黑暗。
“请注意,倒车。请注意,倒车……”
“这车最后一袋!”
“得了得了!可以拿了!”
有了稳定的光源,我们的行动更加方便,搬沙袋的动作快了许多,一层一层筑起保护障。
“呼……”
“终于搬完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努力,防洪沙袋放置完毕,我们集体松了一口气。能做的已经做完了,接下来的就看老天爷了。
“好久没这么爽过了。”
“不想再来了,受不了了……”
“可以了可以了,可以回家了!”沈书雁拿着大喇叭,从村小门口一直喊到了大坡边。
“走吧,差不多了。”陆宁峰不知哪来的牛劲,在我肩膀上捶了一拳。
我抬起酸痛的手臂去拍他的背,“走走走。”
今晚真是累死我了,睡觉之前突然来一个高强度训练,要把我骨头整散架了。
回到电车前,我背后传来了俞年小小的声音。
“哥。”
我回头看他,发现他像个犯了什么大错的小孩,扭扭捏捏缩成一条,眼睛都不敢抬。
“来吧。”我拍了拍后座,请他上车。
他这时候倒是听话了,老老实实坐上车。
在回家的路上,他还纠结着这件事,问我:“你干嘛不让我去?”
“你不会。”我向他解释,“你看着沙袋容易搬,但力气使不对的话,很容易扭到腰。”
我原来也不懂,是后来在工地学会的。那天,我亲眼看到一位特别年轻的大哥因为半袋水泥闪到了腰,站都站不起来。
“这里不是大城市,很多事情你不懂。时间足够的话,我慢慢教你;如果比较紧急,你听我的就行了。”
“噢……”他依旧有点自责,声音十分低落。
“没事的,以后注意就行。”
他出门时太匆忙了,没注意关大门,幸好有来福守着。这条小懒狗精明得很,见我们回来了,立马跑回了房间。
“……”不想理它,一点也不想理。
“你去洗澡吧,跑这么远,肯定出汗了。”停稳车后,我催促他再去洗一遍澡。身体太过粘腻,会导致睡觉不舒服。
“好,那我洗完你洗。”
“嗯。”我拔出车钥匙,去关院子的门。
抗洪暂时告一段落,属于夜晚的宁静也终于真正来临。月亮和星光是彻底与今夜隔绝了,宁愿躲在厚厚的云层背后不出声,也不愿短暂地光临一下干净到无聊的夜空。
“砰噔。”我听见树枝被踩断的声音。这么晚了,是谁还在村道闲逛。
我双手拉着门板,伸头往外面望,看是谁家的调皮小孩。
又一阵风起,独属于夜晚的凉意扫过了枝繁叶茂的小竹林。但这阵风吹过头了,竹子“哗哗”的发出抗议,更有几片抓不住枝干的细长叶片吹进了我家里,多了几分肃秋的凄凉悲切。
而在竹林侧边,邻居家灯光的背面,有一条粗短的影子,没有随着强风摇动。
视线划过竹影边缘,跟随枝干向上移动。我在明与暗的灰黑之中,看到了一张脸。
【小年记事簿】
俞归……藏有秘密。
昨晚撕掉的纸张,不是普通的宣传广告,而是针对他的羞辱。
我本来是不知道的,如果不是和陆哥他们提了一嘴,我就被瞒过去了。
以前的纸张是他们撕掉的,他们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他们看过很多张。
只有哥不懂,如果不是昨晚,他也不会知道。
我问他们俞归经历过什么,他们闭口不谈。
只有韦咏溪和我简单提了一嘴,让我不要在俞归面前谈这件事,他会不高兴的。
可他为什么要瞒着我,我不值得他信任吗。
没把控住,我直接去找他对峙了。
我哭了,他也哭了,他很少在我面前哭。我想去擦他的眼泪,但他把我推得远远的,他不需要我。他说他没哭,他只是在流泪,哭和流泪是不一样的,他没有我那么脆弱。
他走了,他彻底不要我了。
他说的没错,我就是比他懦弱,我不敢去找他。
如果肚子饿的是我……我说不定都坚持不到现在。
我去找他了,我找到他了。
他坐在江边,安静的,孤独的,无依无靠的。
他们和我说俞归不用找,时间到了,他会自己回家的。
所以呢,他自己在江边的时候,又会想什么,他真的希望永远是自己一个人吗。
这是我第一次认真的牵他的手。他的手和别的地方不一样,他的皮肤很白,但他的手很糙,有很多茧子,硬硬的,本来不该是这样的。
如果那时候我在会多好啊,至少茧子不会比现在多,至少他不会这么辛苦。
他还是讨厌我,他曾经希望我去死……
可他以前到处带我玩,他曾经有过那么多次机会,他都没对我出手。
我知道的,他只是想赶我走,他以前只是想爸爸妈妈也带他走。
但爸爸妈妈不要他,明明他才是和他们血缘关系最亲的一个。
所以他失望了,他不再强求了。宁愿自己被捅得浑身是伤,也不愿开口求一声爸爸妈妈。
明天估计要发洪水了,哥又把我扔下了,自己跑去搬沙袋。
我也去了,我想去帮忙,但他骂我,他不让我搬。
不过他后来给了我头灯,让我当灯柱。
在回家的路上,他和我解释了为什么。他说是怕我受伤,才不愿意让我搬。
那你自己呢,你有为自己考虑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