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儿热得邪性,知了在树上扯着嗓子嚎,没完没了,听得人心头跟猫抓似的。王恕行那间出租屋,到了下午就跟桑拿房没两样,墙皮摸上去都烫手。他光着膀子,坐在吱呀作响的破椅子上,对着那台嗡嗡作响的二手电脑,屏幕上是空白的文档,光标一闪一闪,像在嘲笑他。
写歌?写个屁。
脑子里一团乱麻。老猫颓丧的脸,黑皮嚣张的“命”字,解逐臣平静的眼神,还有那袋被他偷偷放在门外的米面……搅和在一起,发酵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腐气,堵在胸口,下不去,也吐不出来。
他烦躁地推开键盘,抓起桌上那瓶见了底的廉价白酒,仰头灌了一口。火辣辣的液体顺着喉咙烧下去,暂时压住了那股烦躁,却烧起了更深处的空虚。
命。这个字像鬼影一样缠着他。
他爹的命,是黄河滩上的盐碱地,刨一辈子,也刨不出几颗好粮食,最后埋在了异乡的黄土里。
老马的命,是那锅滚烫的胡辣汤,起早贪黑,熬干了心血,最终倒在了灶台边。
老猫的命,是那个破旧的“咆哮据点”,撑着一口气,想护住一点念想,却被现实几个耳光扇得找不着北。
那他王恕行的命呢?是这间蒸笼一样的出租屋?是地下通道里那点可怜的钢镚?还是永远石沉大海的投稿和试音?
他又忍不住想起解逐臣说他是块“又硬又倔的石头”。石头能改变什么?除了在原地硬扛着风吹日晒,还能干嘛?蹦起来砸人?那也不过是粉身碎骨,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那袋米面……他不知道自己那天是哪根筋搭错了。也许是老太太那句话,“一个人在外头,也没个人照顾”,戳到了他某个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软肋。
他也是一个人。老猫好歹还有赵大勇这个傻乎乎的侄子忙前忙后,他王恕行有什么?除了背上这堆破烂设备和一肚子不合时宜的愤怒,什么都没有。
同情那神棍?拉倒吧。那家伙看着弱不禁风,可那双眼睛,太深,太静,仿佛什么都看得明白,反倒让他这种张牙舞爪的人显得像个笑话。
他又灌了一口酒,劣质的酒精烧得他胃里一阵抽搐。他站起身,在逼仄的屋子里来回踱步,像头困兽。汗水顺着精瘦的脊梁往下淌,在腰际汇成一道水痕。
不行,得出去透透气。
他套上那件领口懈了的黑T恤,蹬上破自行车,又骑到了沙河边上。堤岸被太阳晒得滚烫,空气中弥漫着河水蒸腾起的腥气和水草腐烂的味道。对岸工地的打桩声依旧,咚,咚,咚,敲在人心上,不给人片刻安宁。
他在老地方坐下,看着浑浊的河水。几个光屁股的小孩在浅水区扑腾,嘻嘻哈哈的笑声顺着水波传过来,没心没肺的。曾几何时,他也在黄河滩上这么扑腾过,被他爹拎起来揍屁股,嫌他弄湿了唯一的囫囵裤子。
那时候,虽然穷,虽然苦,但好像没觉得“命”有这么沉重。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字变得像山一样,压得人直不起腰呢?
“哥?”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又是那个找解逐臣的小姑娘。她今天没拎菜篮子,手里拿着个智能手机,屏幕依旧裂着纹。
“咋又是你?”王恕行心情不好,语气冲。
小姑娘缩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走过来:“俺……俺哥从苏州打电话回来了,说那边活儿干得不顺心,老板压工资,他想去深圳看看。俺妈不放心,让俺再找解老师给问问……”
王恕行心里那股无名火又拱起来了。问问问,就知道问!问了就能改变啥吗?他哥该受的委屈一样不会少,该踩的坑一个也躲不过。
“他不在!”王恕行几乎是吼出来的,“病了!躺家里快死了!问个屁!”
小姑娘被他吼得愣住了,眼圈瞬间就红了,嘴唇哆嗦着,像是要哭出来。
王恕行看着她那样子,心里又有点后悔。他跟个小姑娘较什么劲?
“……真病了。”他语气生硬地补充了一句,别开脸,不再看她。
小姑娘吸了吸鼻子,小声说:“那……那俺不打扰他了。哥,你知道解老师住哪儿不?俺……俺想给他送点俺家自己种的青菜,他上回都没要俺奶奶的钱……”
王恕行身体僵了一下。送菜?跟他送米面一样?这周口的地界上,怎么尽是这些笨拙的、试图抱团取暖的人?
他没回头,只是抬起手,胡乱指了一下老居民区的方向:
“就那边,三号楼,三单元,三楼。”
“谢谢哥!”小姑娘的声音带着感激,脚步声匆匆远去了。
王恕行依旧看着河水,心里那团乱麻,好像被这小姑娘单纯的举动,扯出了一根线头。他送米面,是出于一种复杂的、说不清的情绪。小姑娘送菜,却简单得多,就是感恩,就是想对那个在她家困难时伸出过手的人,表达一点心意。
在这片常常板着面孔、甚至显得有些残酷的土地上,这点微不足道的、来自底层的温情,像石缝里钻出的草芽,细小,却顽强。
他坐了很久,直到夕阳西下,把河面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色。工地的打桩声停了,世界仿佛一下子安静下来。那几个光屁股小孩也被大人吆喝着回家了,河滩上只剩下他一个人,和呜咽的流水声。
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草屑,推起自行车。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骑着车,慢悠悠地绕到了老居民区的那栋楼附近。
他停在马路对面,远远地望着那个单元门。过了一会儿,他看见那个小姑娘提着个空的青菜筐,从楼道里走了出来,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表情,脚步轻快地走了。
看来,是送出去了。
王恕行心里莫名地松了口气。他抬起头,望向三楼那扇窗户。
这一次,窗帘没有完全拉严,留着一条缝。里面透出一点昏黄的、温暖的光。
那点亮光,在这渐渐沉下来的暮色里,像一粒遥远的、却真实存在的星。
它没有太阳那么耀眼,无法驱散所有的黑暗和闷热,但它就在那里,静静地亮着,告诉你,这漫漫长夜,并非全然死寂。
王恕行看着那点亮光,久久没有动。
他不知道那神棍的病好了没有,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门口那袋来路不明的米面,也不知道他此刻在做什么,在想什么。
但他忽然觉得,也许,对抗这沉重命运的,不仅仅是愤怒的嘶吼和硬碰硬的拳头。
还有像河水一样沉默的忍耐,像野草一样顽强的生机,以及,像这窗口灯光一样,微弱却不肯熄灭的,人与人之间那点笨拙的、真实的暖意。
他深吸了一口傍晚微凉的空气,蹬起自行车,汇入了华灯初上的街道。
车流如织,人声嘈杂。周口的夜生活开始了,带着它特有的、混杂着疲惫与希望的节奏。
王恕行穿行其中,感觉自己像一滴水,融入了这条名为“命运”的、浑浊而奔流不息的大河。
他不知道前方是更宽阔的江海,还是险峻的暗礁。
他只知道,他得继续往前。
用他自己的方式。
这天晚上闷得像个不透气的塑料袋,把人裹在里面,汗都憋着,出不来。王恕行在床上烙饼似的翻腾了半宿,天快亮时才迷糊过去。
梦里尽是些支离破碎的画面,他爹在黄河滩上佝偻的背影,老马那锅永远翻滚的胡辣汤,黑皮那张狞笑的脸,还有解逐臣那双平静得让人心慌的眼睛。
他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的。没错,不是幻觉,是真有人在砸他那扇薄得像纸皮一样的破木门,哐哐的,带着一股子不耐烦的蛮横。
“谁啊?!”王恕行吼了一嗓子,嗓子眼干得冒烟,带着没睡醒的戾气。
门外安静了一瞬,随即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响起来:“开门!查暂住证的!”
王恕行心里咯噔一下。查暂住证?这年头还有查这个的?他这破地方,耗子来了都得含着眼泪走,有啥好查的?他猛地坐起身,一种不好的预感像冷水一样浇遍了全身。
他趿拉着鞋,走到门边,没立刻开门,隔着门板问:“哪个单位的?有证件吗?”
“操!废什么话!开门!”外面的人骂骂咧咧,又开始砸门,力道更大,门板都在颤悠。
王恕行知道躲不过去了。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门。
门口站着三个人,都不是善茬。领头的是个穿着花里胡哨短袖衬衫的瘦高个,剃着青皮头皮,眼神凶狠,正是黑皮手下的那个马仔,那天在“咆哮据点”拎破酒瓶的那个。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一脸横肉的社会青年。
“你们他妈想干什么?”王恕行心里明白了七八分,血往头上涌,拳头瞬间攥紧。他知道,这是黑皮找上门来了,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干什么?”那青皮马仔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不是说了吗?查暂住证!拿出来看看!”
“没有。”王恕行梗着脖子。他不是没办,是根本就没想起来这茬,也没人催过他。
“没有?”青皮马仔眼睛一瞪,“没有就跟我走一趟吧!”说着就要伸手来抓王恕行的胳膊。
王恕行猛地往后一退,躲开了他的手。“你们凭什么抓人?!”
“凭什么?就凭你非法居住!”青皮马仔狞笑着,往前逼近,“小子,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天在猫那儿不是挺横吗?今天落单了,看谁还能帮你!”
他身后的两个青年也摩拳擦掌地围了上来,狭小的楼道里顿时充满了火药味。
王恕行后背抵着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他看着眼前这三个明显是来找茬的混混,知道今天这事无法善了。打?他肯定吃亏,双拳难敌四手。不打?难道就任由他们把自己拖走?下场只会更惨。
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来。他脑子里飞快地转着,想着脱身的办法,或者……想着怎么才能让对方也付出点代价。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个清冷的声音从楼梯口传了过来,不高,却像颗石子投入沸水,瞬间打破了紧张的对峙。
“他的暂住证,在我这里。”
所有人都是一愣,齐刷刷扭头看去。
解逐臣站在楼梯拐角的阴影里,依旧是那身素净的衣裤,脸色比前几天看起来好了一些,但依旧带着病后的苍白。他手里拿着一个棕色的纸质档案袋,步伐平稳地走了上来,仿佛没有看到那三个凶神恶煞的混混,径直走到了王恕行家门口。
青皮马仔皱起眉头,上下打量着解逐臣:“你他妈又是谁?”
解逐臣没理他,目光直接越过他,落在王恕行脸上,将手里的档案袋递了过去,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前几天帮你代办了一下,刚拿到。收好。”
王恕行彻底懵了。暂住证?解逐臣帮他办的?什么时候的事?他怎么不知道?他愣愣地接过那个档案袋,入手有点沉,里面似乎确实装着文件之类的东西。
青皮马仔一把抢过档案袋,粗暴地扯开,抽出里面的东西。确实是几份盖着红章的文件,最上面一张就是暂住证申请表,贴着王恕行那张眉头紧锁、一脸不爽的一寸照片(王恕行自己都不知道这照片解逐臣是从哪儿弄来的),下面还附带着身份证复印件和租房合同的复印件。
青皮马仔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没找出什么破绽。他狐疑地看看解逐臣,又看看王恕行,脸色阴晴不定。他接到的指令是来找茬,最好能把王恕行弄走收拾一顿,可现在对方手续齐全,他再硬来,性质就变了。
“行啊,小子,”青皮马仔把文件胡乱塞回档案袋,扔还给王恕行,阴恻恻地说,“有人帮你啊。这次算你走运!”他狠狠瞪了解逐臣一眼,“还有你这个神棍,咱们的账,慢慢算!”
撂下几句狠话,青皮马仔带着两个手下,骂骂咧咧地下楼走了。
楼道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王恕行粗重的喘息声和解逐臣平静的呼吸。
王恕行靠着墙壁,感觉腿有点软。他低头看着手里的档案袋,又抬头看着站在面前的解逐臣,脑子里一片混乱。震惊,疑惑,后怕,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激。
“你……你怎么……”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问。
解逐臣看着他,那双淡色的眼睛里没什么波澜,只是淡淡地说:“上次看你租房合同塞在琴盒里,很旧了。这边流动人口管理偶尔会查,补办一个,省麻烦。”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随手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王恕行知道,这绝对不是小事。那些复印件,那张照片,还有盖章的文件……他是什么时候准备的?他怎么知道自己会遇上今天这麻烦?
“你……你早就知道他们会来?”王恕行声音有些干涩。
解逐臣微微摇了摇头:“不知道。只是觉得,有备无患。”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王恕行还有些苍白的脸,“有些人,行事不讲规则,但有时候,规则本身,也是一种武器。”
规则?武器?王恕行咀嚼着这两个词。他习惯了用拳头和嘶吼去对抗,从未想过,那些他嗤之以鼻的“条条框框”,竟然也能在关键时刻,成为护身的盾牌。
他看着解逐臣,这个总是出现在他狼狈时刻的男人,用他那种看似迂回、甚至有些神秘的方式,一次又一次地,将他从悬崖边上拉回来。
这一次,不再是几句玄乎的话,而是实实在在的,落到了纸面上的规则。
他心里那点一直梗着的、混合着不服气和抵触的情绪,在这一刻,仿佛被什么东西悄然融化了少许。
“谢……谢了。”这两个字从王恕行嘴里说出来,依旧有些别扭,但比上一次,多了几分真心。
解逐臣似乎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唇角,很浅,很快便消失了。“举手之劳。”他还是那句话。
他看了一眼王恕行凌乱的屋内,没有进去的意思,只是说:“最近,小心些。那些人,不会轻易罢休。”
说完,他转身,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下了楼。
王恕行站在门口,看着空荡荡的楼梯口,又低头看了看手里那个沉甸甸的档案袋。他打开袋子,仔细看着那份崭新的暂住证,上面自己的照片依旧显得那么格格不入,但那鲜红的印章,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分量。
他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
窗外,天色已经大亮,阳光透过糊满灰尘的窗户照进来,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斑。
王恕行坐在光斑里,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档案袋。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在这片看似被命运随意摆布的土地上,除了硬碰硬的对抗和无奈的叹息,似乎还存在着第三条路。
一条更冷静,更迂回,却也……更有效的路。
而指引他走上这条路的,竟然是那个他曾经最不屑一顾的,“信命”的人。
这他妈算怎么回事?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