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咆哮据点”歇业了。门口挂了把大铁锁,透过玻璃往里瞅,只能看见一地没收拾干净的碎渣子,还有几张缺胳膊少腿的破凳子,像个被打掉了牙的豁嘴老头,咧着,诉说着那场没头没尾的闹心。
老猫蹲在门口马路牙子上,叼着根没点的烟,眼神发直。额头上的口子结了痂,黑红的一道,趴在眉骨上,像条恶心的虫子。赵大勇蹲在旁边,拿着块抹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那辆二手破面包车,车身上还溅着那天打架留下的泥点子。
“猫哥,咱……咱还开吗?”赵大勇憋了半天,瓮声瓮气地问了一句。
老猫没吱声,把烟从嘴里拿下来,在手指间捻着,烟丝簌簌地往下掉。开?拿啥开?黑皮那伙人虽然那天被那神棍几句话唬走了,可保不齐哪天又杀个回马枪。就算不来,这修理桌椅板凳、补充酒水设备,也得一笔钱。他老猫这些年攒下的那点家底,跟这沙河里的水一样,看着浑厚,舀起来却没几瓢。
“开个毛。”老猫终于骂了一句,把捻碎的烟扔在地上,用脚狠狠碾进土里,“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一股子认命了的酸腐味,跟他那身江湖气混在一起,格外刺耳。
王恕行站在不远处,听着这话,心里跟吃了苍蝇似的。
命,命,命!好像所有的不顺、所有的憋屈,最后都能归到这一个字上。他爹是这样,老马是这样,现在老猫也这样。
他烦躁地踢飞脚边的一个空易拉罐,罐子哐当哐当地滚出去老远,最后卡在了下水道的铁箅子里。
“我去别处转转。”他撂下一句话,转身走了。他不想再看老猫那副颓丧的样子,也不想听那些关于“命”的丧气话。
他骑着车,又在周口那几条熟悉的街上晃荡。阳光依旧毒辣,晒得柏油路面软塌塌的。他路过老体育场口,通道里换了个卖手机壳的年轻人,音响里放着聒噪的网络神曲。他路过“老马家”茶馆,里面依旧人声鼎沸,只是靠窗的那个角落空着。他路过沙河,河水还是那么黄浑着,对岸工地的打桩声不知疲倦。
一切都好像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又骑到了那片老居民区楼下。他停下车,仰头望着三楼那个窗户。窗帘拉着,看不出有人在不在。
他摸出手机,屏幕裂得像蜘蛛网。他点开那个“知命不惧,日日自新”的微博,最新的一条还是好几天前,关于小满节气的几句提醒,底下有零星的回复。他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半天,最终什么也没做,又把手机塞回了裤兜。
他跟那个神棍之间,好像隔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什么东西。
是感激?有点。是好奇?更多。是那种被人看穿、却又被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帮”了一把之后的别扭和……不服气?
凭什么他几句话就能吓退黑皮?凭什么他能那么平静地说出“退一步不是认命”这种话?他王恕行活了二十多年,信奉的就是拳头硬、骨头硬,宁可站着死,不能跪着生。可现在,他有点动摇了。
正胡思乱想着,楼道口传来脚步声。王恕行心里一跳,下意识地想躲,又觉得太怂,硬是梗着脖子站在原地。
出来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提着个菜篮子,并不是解逐臣。老太太看见他,打量了他几眼,忽然开口:“小伙子,你找三楼那小解?”
王恕行愣了一下,含糊地“嗯”了一声。
“他好像病了,”老太太说,“昨天我看他下楼扔垃圾,脸白得跟纸一样,走路都打晃。唉,一个人在外头,也没个人照顾……”
病了?又病了?王恕行想起上次在河边看到他咳嗽的样子,想起他那总是偏低的手温。那身板,看着就经不起风雨。
老太太提着菜篮子走了。王恕行还站在原地,心里那点别扭,又被一种说不清的担忧给取代了。他抬头看着那扇拉着窗帘的窗户,仿佛能想象出里面那个人,正病恹恹地躺在沙发上,连口热水都喝不上的情景。
操!他骂了一句,不知是骂自己多管闲事,还是骂那家伙不懂得照顾自己。
他在楼下转悠了两圈,像个找不到窝的野狗。最后,他把心一横,走进旁边一家小超市,买了一袋最便宜的大米,又称了点小米,想了想,再加了一板鸡蛋和一把挂面。付钱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脸有点烧,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提着这些东西,走到解逐臣住的单元楼下,看着那扇紧闭的防盗门,又犯了难。他怎么上去?难道挨家挨户敲门问?
就在他进退两难的时候,楼里正好有人出来,是个中年男人,看了他一眼,也没多问,顺手带上了门。
王恕行趁机闪身进了楼道。楼道里依旧昏暗,带着那股熟悉的潮湿味。他一步一步爬上三楼,站在那扇深绿色的铁门前,心跳得跟打鼓一样。
他举起手,想敲门,又犹豫了。说什么?说你病了,我给你送点米面?人家要不要还两说呢。他王恕行什么时候干过这种婆婆妈妈的事儿?
他在门口站了足有五分钟,手里的塑料袋勒得他手指生疼。最后,他把心一横,把东西轻轻地放在门口,像是放下一颗定时炸弹,然后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下了楼。
跑到楼下,他才大口喘着气,回头望了望三楼那扇窗户,窗帘依旧拉着。
他不知道自己这算怎么回事。同情?报答?还是……仅仅因为,在那个神棍身上,他看到了一种不同于他过往认知的,对抗命运的可能?一种他暂时还无法理解,却隐隐觉得重要的东西。
他骑着车,离开了老居民区。阳光依旧刺眼,但他心里却像是放下了一块石头,又像是压上了另一块更沉的。
他不知道解逐臣会不会发现那些东西,发现了又会怎么想。
他只知道,在这片常常被命运捉弄的土地上,或许,人与人之间这点微不足道的、笨拙的关怀,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破命”。
至于能不能破得了,那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