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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你的歹命 第1章 第 1 章

作者:卫七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5-11-14 09:21:42 来源:文学城

周口的夏天,黏腻得像一锅熬糊了的红薯稀饭,不是绿豆汤。豫东平原上,没什么像样的风,热浪是凝固的,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巷口、每一片树荫上。

空气里搅拌着沙河与颍河交汇处特有的、淡淡的腥气,混着机动车尾气、路边修车铺的机油味,以及不知从哪个角落飘来的、熬煮羊杂汤的浓烈膻香。这味道霸道,钻进鼻孔,能一直在天灵盖那儿盘桓半晌。

这才刚进六月,日头就毒得下了狠心。下午四五点,光线的锋芒敛了些,但热度不减,像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闷,才是真格的。

七一路与文昌大道交叉口那片不算太大的广场——本地人习惯叫它“老体育场口”——地砖被晒得晃眼,摸一把,烫手。几棵半死不活的老槐树,耷拉着叶子,投下的影子斑驳破碎,像泼洒了的墨汁。

几个光膀子、穿着大裤衩的老汉,就挤在唯一一家还开着门的农商银行门口那点可怜的阴影里。银行关了门,台阶上倒是凉快些。他们围着一个小马扎,马扎上摆着木质棋盘,棋子拍得啪啪响,带着一股子要把对方生吞活剥的狠劲儿。脊背是古铜色的,被汗水镀了一层油亮的光,脊梁沟里能汇成小溪。

离棋摊子十几步远,靠近通往地下商业街的通道入口,王恕行戳在那儿。

这地方不算好,通道里回声大,音响效果糟透,还一股子尿骚混着消毒水的怪味。但好处是,有点穿堂风。那风也是热的,黏糊糊的,像病人孱弱的呼吸,吹在身上并不解渴,反倒更添了几分烦躁。可他图这点风,也图这通道口人来人往,虽然大多行色匆匆,没人乐意停下。

一个旧得掉渣、漆皮剥落得露出底下灰白底色的便携音箱,靠墙根放着,连着手机的数据线像根黑色的肠子,拖在地上。

音箱正努力播放的,是他自己用便宜软件鼓捣出来的beat。底鼓沉重,军鼓清脆,采样了一段河南坠子《李豁子离婚》里的哭腔,悲悲切切、咿咿呀呀地嵌在电子节奏里,显得不伦不类,却又带着一种这片土地特有的、蛮横的生命力。

他手里攥着个有线麦克风,麦头的海绵套早不知丢哪儿去了,金属网罩有点锈迹,线上缠着一圈圈黑色的电工胶布,跟他脚上那双开胶的帆布鞋一个德性。

他整个人,也像这件装备,破破烂烂,但核心部件还硬撑着,不肯报废。

他唱的是《河南人得罪了谁》。

声音不高,有点沙,带着刚睡醒似的懒洋洋,却又在每个字眼里藏着钩子。

“……他们说俺们偷井盖,力气大得像头牛 / 说俺们只会种地打工,脑子里头全是粥 / 我笑着点点头,对对对,您说的都对 / 转头一碗胡辣汤,呛得老子直流泪 / 这味道,恁品品,是黄河泥巴掺着汗 / 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劲儿,在骨头缝里钻 / 俺爷抡镐头,修大坝,肩膀肿得像馒头 / 俺爹爬脚手架,城市起高楼,摔下来没熬过三更头 / 到我这辈,弄个麦,吼两嗓子,算不算丢人?算不算没球出息,辱没了先人……”

他个子高,逼近一米九,瘦。不是那种文弱的瘦,是筋骨毕露,像黄河滩上那些被水流冲刷、风沙打磨了千万年的老柳树根,虬结着,蕴含着一种沉默而顽固的力量。

一件洗得发白、领口严重变形松懈的黑色T恤,空落落地挂在他身上,露出清晰的锁骨和一小片胸膛的皮肤,肤色是不均匀的深麦色,显然是长期在户外奔波的结果。下身一条军绿色的工装裤,膝盖处磨得泛白起毛,还溅着些早已干涸的、红蓝黄绿的油漆点子,像一幅抽象派的涂鸦。

头发剃得极短,几乎是贴着头皮的一层青黑色发茬,硬撅撅的。靠近后颈的发际线边缘,一道寸把长、闪电形状的疤痕清晰可见,那里寸草不生,皮肉微微凸起,看着就硌手。他的额头宽阔,眉骨突出,让那张原本称得上俊帅的脸蛋儿多了几分凶煞气,当他习惯性地微皱着眉、耷拉着眼皮看人时,总带着一股子审视和防备,像随时准备跟这个世界干一架。

唱到一段 verse 结尾,他喘了口气,喉结明显,旁边那粒小痣随着吞咽动作上下滚动,像个不安分的跳音符号。

汗水从他短硬的鬓角渗出来,汇聚成流,淌过瘦削、颧骨像石头般突出的脸颊,在下巴尖悬停片刻,最终“啪嗒”一声,砸在滚烫的、蒙着灰尘的地砖上,瞬间洇开一个小圆点,又迅速被蒸干。

没人往他脚前那个打开的、内部衬着红色绒布(早已褪色发黑)的旧电吉他琴盒里放钱。琴盒太大了,显得里面那几张卷了边的一元、五元纸币,和寥寥几个五毛、一块的钢镚,格外寒酸。

有骑着电动车驮着孩子经过的妇女,好奇地瞥他一眼,随即被孩子催促着离开;有穿着时髦的年轻人,戴着耳机,目不斜视地走过,仿佛他是路边一截废弃的电线杆。

他不在乎。或者说,他必须让自己显得不在乎。生活在这片被历史厚重地覆盖、又被现实尖锐地刮擦的土地上,有时候就得学会这种麻木。

这是他歌里试图嘶吼出来的,也是他爹,那个在黄泛区盐碱地里刨食、后来又去城里工地摔断脊梁没等到赔偿就咽了气的汉子,用一生教会他的——

忍耐,像脚下的地砖,晒着,踩着,你得受着,还得瓷实。他左臂小臂上那个简单的、线条粗糙的麦穗纹身,就是为了纪念他爹。而另一个“中”字纹身,则带着点自嘲的倔强,行不行?中!

通道另一头,靠近楼梯下方,稍微背阴点、但也凉爽不到哪里去的地方,支着一个小马扎。

解逐臣坐在马扎上,身前铺着一小块深蓝色的土布,布上压着一本翻开的、纸张泛黄的《渊海子平》,书页边缘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注解。旁边放着一个竹筒,里面是几枚磨得光滑的铜钱,还有一个小巧的、木质罗盘。

他今天穿了件月白色的亚麻立领衬衫,款式宽松,袖口挽了两道,露出清瘦的手腕,腕骨清晰,皮肤薄得能看见底下淡青色的血管。一串看不出具体材质、但光泽温润沉静的深棕色木珠松松地绕在腕上。下身是条同样质地的米驼色宽腿裤,裤脚遮住了他脚上那双软底的黑色布鞋。

他整个人坐在这里,与周遭的环境——喧闹、杂乱、充满汗味和尘土——形成一种奇特的剥离感。像一幅笔触细腻的宋人工笔,不小心被嵌进了一幅色彩浓烈、笔触粗放的现代油画里,格格不入,却又意外地稳定了那一小片区域的混乱。

他刚送走一个来问儿子高考运势的妇人。妇人絮絮叨叨说了半天,焦虑几乎从每个毛孔里溢出来。他安静听着,偶尔用那支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暗红色钢笔在便签上记两笔,然后起了个局,慢条斯理地解释,声音不高,却有种让人安静下来的力量。妇人最后将信将疑地走了,留下二十块钱,压在蓝布一角。

他是被通道口那边传来的、夹杂着坠子腔的说唱吸引了一部分注意力。

那声音,不算悦耳,甚至有些粗粝,像砂纸打磨着生锈的铁器。但歌词,像把不太锋利的钝刀子,一下下,很有耐心地割开覆盖在这片土地表面的那层光鲜亮丽的薄膜,露出底下有些粗糙、有些苦涩,但又无比真实的血肉。它不咆哮,只是陈述,带着点冷眼旁观的嘲弄,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藏在硬壳下的疼。

他手里无意识地捻动着那枚最主要的、被摩挲得异常温润光滑的乾隆通宝,铜钱在他修长白皙的指间灵活地翻转。他那双标准的凤眼,眼瞳颜色比常人浅淡,像两泡清冽的、泡开了的龙井茶,目光大部分时间落在自己面前的蓝布上,偶尔才会抬起来,隔着十几米的距离,望向通道口那个模糊的、高瘦的、沉浸在自身节奏里的身影。

当听到“摔下来没熬过三更头”那句时,他捻动铜钱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无意识地,他用空着的左手食指关节,将额前垂落的一缕柔软的栗褐色头发向后梳去,露出了那个象征着聪慧却也带着忧思的、饱满清晰的额头,以及眉心处那道极浅、却始终无法抚平的竖纹。

一曲终了。

通道里短暂地安静下来,只剩下音箱低沉的电流嗡鸣,和外面广场上模糊的车流人声。那锅黏腻的“红薯稀饭”似乎煮沸了,咕嘟咕嘟地冒着压抑的热气。

王恕行弯腰,从脚边拎起一个写着“康师傅”logo的1.5升矿泉水瓶,里面还剩小半瓶水。他拧开盖,仰头灌了几大口,水流急促地涌过他的喉咙,那粒小痣剧烈地滚动着。

多余的水从他嘴角溢出来,顺着下颌线流下,洇湿了胸口一小片布料,深色的水渍在旧T恤上迅速扩大。他用手背胡乱抹了把嘴和下巴,水滴溅落。然后他拧好瓶盖,把瓶子重重顿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准备换个更燥的beat,是那首骂得更直接的《生存报告》。

这时,一个人影,不期然地停在了他面前,恰好挡住了斜射过来的一点残阳。

王恕行有些烦躁地撩起那双重睑并不明显、眼尾微垂的眼睛,习惯性地、带着戒备地从下往上打量。

先入眼的是一双一尘不染的浅口软底布鞋,鞋面是深灰色的,料子看着透气。

然后是垂感极好、熨帖的米驼色宽腿裤裤脚。

再往上,是那件扎眼的月白色亚麻衬衫,宽宽松松,却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整洁与疏离。

最后,他的目光撞进了一双眼睛里。

那眼睛,真他妈的淡。

像他小时候,夏天在老家院子里,用井水冰镇过的、泡开了的粗茶叶子的颜色。平静,没什么情绪,就那么看着他,好像能穿透他脸上那层油汗和故作的不屑,直接看到里面那点可怜巴巴的、还没完全熄灭的火星子。

王恕行心里那点因为常年困顿而积攒下来的愤懑,像被投入了一块小石子,漾起了一圈浑浊的涟漪。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混合着自嘲和对外界嘲讽习惯性反击的笑容,左耳耳骨上那枚小小的、不锈钢的“中”字耳钉,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弱地闪了一下。

“啥意思?”他开口,声音还带着刚才灌水后的湿润和唱歌留下的沙哑,语气像块没打磨好的石头,硌人。

他以为会看到好奇、同情,或者是不耐烦。他甚至准备好了更尖刻的话,来应对可能出现的“唱得不错,但……”之类的评价,或者干脆是施舍。

但都没有。

解逐臣只是微微弯下腰。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固有的节奏感。他从那件月白色衬衫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锋利的红色钞票。

一张一百元。

然后,在王恕行有些错愕的注视下,解逐臣不是随手一丢,也不是带着怜悯地轻轻放下,而是用他那双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指侧有着不易察觉的薄茧的手,郑重地、几乎带着某种仪式感地,将那一百块钱,平整地放进了琴盒里那几张零碎纸币的最上面。

红色的钞票,崭新,挺括,在一片灰白绿的零钞和硬币中间,显得格外突兀,像雪地里的一滩血,或者,像绝望里强行塞进来的一点暖色,烫得人心慌。

王恕行彻底愣住了。他在这通道口,在这周口市的几个类似据点,断断续续唱了快两年。不是没收到过大额钞票,五十一百的,偶尔也有。

大多是喝高了的路人,兴致来了,图个爽快;或者是些穿着体面的男男女女,带着一种参观动物园似的优越感,扔下钱,换取一点“支持了底层艺术”的自我满足。但像眼前这人这样,眼神平静,动作郑重,仿佛不是在施舍,而是在进行一项等价交换,甚至是……在供奉什么似的,他头一回见。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撞进那双淡茶色的眼睛里。那眼睛沉静得像口古井,扔块石头下去,都听不见回响。这人皮肤真白,不是那种养尊处优的白,是少见日光、带着点透明感的苍白。鼻梁高挺,唇色偏淡,整张脸干净得过分,只有眉心那一道极浅的竖纹,像命运的笔不小心划上去的一道印记。

“你的命格,”解逐臣开口,声音不高,却像颗温润的玉石,清晰地掉进这满是瓦砾碎石的通道里,每个字都带着分量,“就像荆山上的玉,终究是藏不住的。”

王恕行瞳孔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荆山玉?他好像在哪本地摊文学上瞟到过,是河南还是湖北本地的一种古玉吧?这话文绉绉的,带着一股子故弄玄虚的神棍气息,让他本能地排斥。他扯了扯嘴角,那个嘲讽的笑更加明显,几乎带上了一点攻击性。

“哥信科学,不信命。”他把“科学”两个字咬得格外重,像扔出了两颗铁核桃,试图砸碎对方那副波澜不惊的面具。

他预想着对方会尴尬,会讪讪地离开,或者会不服气地跟他争论几句命运是否存在。

然而,解逐臣没有。他那双淡色的眼睛里,甚至连一丝被冒犯的涟漪都没有泛起。他只是依旧那样平静地看着王恕行,那目光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悲悯的神色,快得让人抓不住。这平静,比任何反驳都让王恕行感到难受。

然后,解逐臣淡淡地,几乎像是清晨自言自语般地,又补了一句,声音飘忽,却字字清晰:

“所有不信命的人,其实都最信命。”

他顿了顿,似乎在留给王恕行咀嚼这几个字拗口含义的时间。通道里的穿堂风适时地吹过,掀起他额前一丝不听话的栗褐色头发,也带来了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复杂的冷香气——

像是陈年的线香、泛黄的书页,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被称为“冰片”的药材味道,混合在一起,清冷,疏离。

“……因为他们信‘人定胜天’这个命。”

说完,他不再停留,也没有等待王恕行的回应。直接转过身,沿着昏暗的通道,不紧不慢地向着有光亮的出口走去。宽大的亚麻袖口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偶尔能瞥见那一截清瘦的手腕和那串深棕色的木珠。

王恕行僵在原地,看着那月白色的背影,像一幅移动的、笔触简洁的画,逐渐融入通道出口那片过于明亮的、被日光吞噬的光晕里,直至消失不见。

通道里那点可怜的穿堂风还在吹,依旧是热的,黏的。汗顺着他脊柱的沟壑往下淌,痒梭梭的,像有蚂蚁在爬。

他猛地回过神,低头,死死地盯着琴盒里那张红得刺眼、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一百块钱。

“操。”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低哑,带着一种无处发泄的烦躁。

这他妈算怎么回事?哪儿来的神经病?

土地和机锋,在河南周口一个闷热肮脏的地下通道入口,以这样一种诡异的方式狭路相逢。连个像样的火花都没溅起来,对方只留下这么一句云山雾罩、像是谶语又像是废话的话,和一张实实在在、能解决他好几顿饱饭的钞票。

王恕行觉得心里那点因为常年不得志而小心翼翼包裹起来的、坚硬的愤懑外壳,像是被人用某种柔软却极其坚韧的东西,轻轻地、准确地撬开了一道缝隙。

没破,但那股支撑着他横冲直撞的气,正丝丝缕缕地往外漏。他烦躁地抬起那只骨节粗大、指缝里带着洗不掉的银色喷漆渍的手,用力抓了一把短短的头发茬,硬撅撅的发根扎得他掌心刺痛。

他弯腰,几乎是带着点怒气,一把从琴盒里捡起那张一百块。钞票崭新的纸张边缘,有点割手。他捏在手里,感受着那□□的质感。

犹豫了几秒钟,他没有像对待其他收入那样,随手塞进屁股后面的口袋。而是笨拙地、带着点跟谁赌气似的劲儿,将钞票对折,再对折,折成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块,然后用力塞进了工装裤大腿侧那个带着魔术贴的兜袋里,还下意识地拍了拍,确认它不会掉出来。

做完这个动作,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为啥要收起来?不是该撕碎了扔回去,或者追上去砸在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才更符合他不信命的人设吗?

他不知道。心里乱糟糟的,比这通道里的气味还难闻。

他甩甩头,像是要甩掉这些莫名其妙的念头。重新拿起那个缠满胶布的麦克风,手机里,《生存报告》那躁动不安、充满攻击性的前奏已经响起来了,鼓点密集得像捶打着破旧的铁皮桶。

他深吸了一口这浑浊闷热的空气,对着麦克风,用一种比刚才更用力、更近乎嘶吼的、仿佛要证明什么的腔调,狠狠地唱出了第一个字:

“生存!报告!老子还活着!”

声音在通道的墙壁间疯狂撞击、回荡,带着不甘、疑问,和一丝被搅动起来的慌乱,混着汗味、尘土味,以及那一丝若有若无、却顽固残留的冷香。

外面广场上,下象棋的老汉啪地一声,把“车”重重拍在对方“帅”位上,嗓门洪亮:“将!死棋!没跑了吧?”

日头,又向西偏了一点,热度依旧顽固地笼罩着这座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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