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晨光透过雕花木窗,在青石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萧清璃立在镜前,由着宫女为她整理衣装。今日是她正式接管国子监的第一日,特意选了一身竹青色绣银线缠枝纹的宫装,既不失公主威仪,又显得清雅干练。
“公主,车驾已备好了。”贴身侍女轻声道。
萧清璃微微颔首,目光掠过镜中那张尚且稚嫩却已透出坚毅的容颜。五年了,自母妃含冤而去,她在这深宫中如履薄冰,今日终于要迈出第一步。
国子监坐落京城东南,朱红大门前两尊石狮历经风雨剥蚀,已见斑驳。当公主仪仗抵达时,早已候在门外的官员们纷纷躬身行礼,只是那礼数中,多少带着几分敷衍。
为首的是国子监祭酒周正儒,年过五旬,须发花白,面上带着标准的笑容,眼底却无半分暖意。
“老臣恭迎公主殿下。”周祭酒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监内一应事务已备好册目,请殿下过目。”
萧清璃微微一笑,目光扫过众人:“有劳周祭酒。本宫年少学浅,日后还需诸位大人多多指教。”
寒暄间,她已将来人尽收眼底。周祭酒身后站着司业、丞、主簿等一众官员,大多面色倨傲,显然未将她这个“一时兴起”的公主放在眼里。唯有站在末尾的一位青袍官员始终垂首敛目,姿态恭谨却不显卑微。
“这位是?”萧清璃状似随意地问道。
周祭酒瞥了一眼,淡淡道:“回殿下,这是司业沈墨言,负责监内典籍整理。”
沈墨言。萧清璃心中一动,这就是谢珩前日密信中提及之人——才华横溢却因直谏被贬,如今在国子监中郁郁不得志。
“沈司业。”萧清璃含笑点头,“听闻你精通经史,日后还要多多请教。”
沈墨言这才抬头,与萧清璃目光相接的刹那,两人皆是一怔。他眼中没有预料中的谄媚或轻视,反而是一种探究的锐利,仿佛要透过她温和的表象,看进灵魂深处。
“殿下过誉。”沈墨言拱手,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臣才疏学浅,不敢当指教二字。”
周祭酒轻咳一声,打断二人对话:“殿下,是否先入内观看?今日恰是旬考,学子们正在明伦堂应试。”
明伦堂内鸦雀无声,百余学子伏案疾书。萧清璃悄然立于廊下,目光掠过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他们中有的锦衣华服,显然是权贵子弟;有的则布衣素袍,应是凭真才实学考入的寒门子弟。
“如今监内共有生徒三百二十人,皆是各地选拔的英才。”周祭酒在一旁介绍,语气中不无自豪。
萧清璃却注意到,前排那些衣着光鲜的学子案上,笔墨纸砚皆非凡品,而后排寒门学子的用具则简陋得多。更让她心沉的是,几名巡考官员在经过某些座位时,会刻意停留,甚至以轻咳为号。
“周祭酒,”她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附近几位官员听得清楚,“本宫听闻先帝时曾严令科举务求公正,凡舞弊者终身禁考,监考官员同罪。不知如今这规矩,可还作数?”
周祭酒面色微变,强笑道:“自然作数。殿下放心,国子监旬考向来严谨,绝无舞弊之事。”
“那就好。”萧清璃唇角微扬,目光却冷如秋霜,“若是让本宫发现有人胆敢在圣人门下行苟且之事,定不轻饶。”
一句话掷地有声,满堂皆静。后排一直低着头的寒门学子中,有几人悄悄抬首,眼中闪过惊异与希冀。
便在此时,堂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一名小太监匆匆而来,在周祭酒耳边低语几句。周祭酒脸色顿变,急忙向萧清璃禀报:“殿下,不好了!东斋的学子与西斋的学子为争球场打起来了!”
国子监后院原本宽阔的蹴鞠场,此刻已乱作一团。数十名学子分为两派,推搡争吵,眼见就要动手。东斋为首的是一名锦衣少年,腰佩玉饰,气焰嚣张;西斋这边则多是布衣学子,被逼得步步后退,唯有一人挺身而立,毫不退让。
“徐启文,这球场向来是东西斋轮用,今日轮到西斋,你凭什么强占?”那站出来的布衣学子声音清越,面对权贵子弟竟无半分惧色。
锦衣少年冷笑:“陆明远,你一个乡下出来的穷酸,也配与本公子讲先来后到?告诉你,我叔父是礼部侍郎,这国子监的球场,本公子想何时用,就何时用!”
被称为陆明远的学子毫无退缩之意:“国子监是治学之地,不是徐府别院!便是礼部侍郎亲至,也要讲个理字!”
“好个伶牙俐齿!”徐启文恼羞成怒,挥手喝道,“给我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眼看冲突升级,一声清喝自场边响起:“住手!”
众人回头,见萧清璃在一众官员簇拥下款步而来。阳光为她周身镀上一层金边,那张尚带稚气的面庞上,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参见公主殿下!”学子们慌忙行礼,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凝住。
萧清璃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徐启文身上:“徐公子好大的威风。却不知你这威风,是来自腹中学问,还是倚仗族中权势?”
徐启文面色一白,支吾不敢言。
萧清璃又转向陆明远,见他虽衣着简朴,却脊背挺直,目光清正,不由暗暗点头。谢珩的情报果然精准,这陆明远虽出身寒微,却是今年秋试的头名,在寒门学子中威望颇高。
“你叫陆明远?”她语气缓和几分,“方才你据理力争,不畏强权,颇有古士之风。起来回话。”
陆明远抬头,对上公主清澈却深邃的眼眸,心中一震。他早听说七公主接管国子监,只当是皇室千金一时兴起,未料她竟有这般气度。
“学生惭愧。”陆明远恭声道,“只是不愿见同窗受欺,故而争辩几句。”
萧清璃颔首,转而面向众学子,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国子监乃天下文脉所系,非一家一姓之私产。自今日起,无论是蹴鞠场还是藏书楼,无论是王孙公子还是寒门子弟,皆依规行事,一视同仁。”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徐启文等权贵子弟:“若有仗势欺人、破坏学规者,勿怪本宫不讲情面。”
一番话如巨石投湖,在学子中激起千层浪。寒门学子们面露激动,而权贵子弟则面面相觑,神色复杂。
处理完球场风波,已近黄昏。萧清璃婉拒了周祭酒设宴的邀请,只说要再看看国子监的典籍收藏。
藏书楼位于监内东北角,是一座三层木构小楼。推门而入, dust粒在斜阳中飞舞,书香混合着陈旧纸张的气息扑面而来。与国子监门面的光鲜不同,这里显然久未打理,书架积尘,部分典籍已有虫蛀之迹。
沈墨言默默跟在萧清璃身后,见她指尖抚过一本《水经注》残卷,眼中流露出痛惜之色,终于开口:“殿下也爱地理志?”
萧清璃回身,夕阳透过窗棂,为沈墨言清瘦的面庞镀上暖色。此刻卸下官场应对的面具,他看起来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文雅书生。
“沈司业不必多礼。”她微微一笑,“听闻你曾上书言漕运之弊,可是对水利有所研究?”
沈墨言眸光一闪,似未料到深宫公主竟知此事。他沉默片刻,方道:“臣年少时曾游历江淮,亲眼见水患之惨烈。归京后潜心研究,略有心得。”
“那依你之见,如今南方水患,当以何策治之?”萧清璃看似随意地问道,指尖却无意识摩挲着书页边缘。
沈墨言抬眼,直视萧清璃:“殿下已献《治水三疏》,何必再问臣下?”
四目相对,藏书楼内一时寂静。窗外秋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
许久,萧清璃轻轻笑了:“沈司业果然慧眼。那策论确出自本宫之手。”
“殿下深谋远虑,臣佩服。”沈墨言躬身一礼,却话锋一转,“只是殿下可知,为何明明献上良策,陛下却只赏不重用?”
萧清璃挑眉:“愿闻其详。”
“因为殿下是公主。”沈墨言语气平静,字字却如刀,“在这朝堂上,女子干政是大忌。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殿下能证明,女子之才,不输男儿;除非殿下手握实权,让人不敢轻视。”沈墨言目光灼灼,“而这实权,或许就从这国子监开始。”
萧清璃心弦震动,面上却不露分毫:“沈司业此言,可是愿助本宫一臂之力?”
沈墨言撩袍跪地:“臣一介书生,别无长物,唯有一颗忧国之心,满腹经纶之才。若殿下不弃,愿效犬马之劳。”
这一刻,萧清璃在他眼中看到了与自己相同的火焰——那是蛰伏已久的不甘,是期待变革的渴望。
暮色四合时,萧清璃才离了国子监。马车行至宫门,却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候在门外。
谢珩今日未着官服,一袭墨色常服衬得身姿挺拔。见公主车驾,他快步上前,隔着车窗低声道:“殿下今日在国子监的作为,已传遍朝野。”
萧清璃掀帘,对上他含笑的眼眸:“世子是来道贺,还是来看笑话?”
“臣是来送一份礼物。”谢珩从怀中取出一卷册子,“国子监近年来的账目,以及几位重要官员的底细。或许对殿下有用。”
萧清璃接过,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掌心,两人皆是一顿。
“世子为何这般助我?”她终是问出心中疑惑。
谢珩凝视着她,黄昏的柔光中,他的目光格外深邃:“三年前的上元夜,梅林中那个对月立誓的小姑娘,曾说要让这天下换个模样。臣想看看,她能否做到。”
萧清璃心头一震。那个她以为无人知晓的夜晚,那个她压抑太久终于崩溃的时刻,原来竟有旁观者。
她正要开口,谢珩却已退后一步,恢复臣子本分:“夜色已深,殿下请回宫吧。来日方长。”
马车驶入宫门,萧清璃回头望去,见那道身影仍在暮色中伫立,如沉默的青山。她握紧手中册子,心中有什么悄然生根。
这一局棋,终于不再是孤军奋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