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黄绿相间的梧桐叶,随着盘旋打转的微风,飘落在“七雅书铺”案几上。
落叶依着宣纸、一方寻常砚台、一锭黑墨和小瓶清水一同置于案沿。
前有“隆德书坊”的压力,沈书韫在众多质疑与轻视的目光中,她从容不迫的研墨、提笔,于一块素版上洋洋洒洒地写下了“君子慎独”四个大字,墨迹淋漓,清晰无比。
随即,赞礼官尚未唱若计时结束时,她已用一张上好的宣纸覆着于上。
纤细的手腕从空中扬起,再轻轻压下,再揭起,骤然间一副字迹清晰、墨色黝黑、毫无晕染的印品,赫然呈现。
“这怎么可能?”
“这么短时间内,她怎会滴墨未沾?”
台下一片哗然!
“从书写到拓印,时间竟缩短了十之七八?意味着同样的工时,能生产出数倍的书籍。”
“那对于科考,需及时印刷备考材料、科考教辅、时事文集而言,无疑是颠覆性创新。”
围观人群中自然有不少书坊、书铺老板,还有专门做印刷的店铺,当然,还少不了“文渊书局”的人。
满场喝彩如潮水一般涌向沈书韫,她转眸淡淡地看了四周一眼,逡巡到评审台,见刘翰林似也捻须微微颔首。
“隆德书坊”赵掌柜眼见人群中的呼声越来越高,额间的横纹与川字纹,逐渐窜上了眉头,张三峰亦远远的看在眼里。
眼下唯一能和“隆德书坊”一较高下的就属“七雅书铺”了,竞技比拼,讲的就是一个“愿赌服输”,张三峰亦不是输不起,只是叔伯那边......
礼部小厮迅速将沈书韫的速干墨和印品呈送到评审处,司礼监张公公和刘翰林起身,亲自检验速干墨时效。
司礼监张公公原本眉毛不显,验后顿时大惊失色,眉间仅有的一点儿墨色都被迅速皱进了皮肉里。
心想这速干墨倘若真能推广运用到每日繁杂庞大的朝例工作中,于他带领的司礼监,以及二十三衙门运转,都能大大地缩减时间成本。
更何况文官体系所在的内阁、六部、六科、五寺以及翰林院、国子监等,这种超级文职官衙机构的日常办公,简直惠及两京十三省所有朝务系统。
可无论什么样的大会与活动,作为皇帝独有的内廷司礼监掌事公公,皆不会轻易表露自己的想法与态度。
哪怕是这类参与评审,言辞都会亦慎之又慎,斟字酌句,大部分走走程序,和和稀泥,才是正解。
毕竟,他们从某种程度上代表皇帝的意见。
在场的评审、臣僚、士绅,以及各类书商和不明所以的百姓,见台上张公公这番表态,蜂拥莫名而来的掌声,不禁“啪啪”响起……
“七雅书铺”一干人等,彼此手抓手,一番屏气凝神后,集体开怀欢呼,甚至为沈书韫即将成功,提前预演了丰富的表情和庆祝时的疯狂喜悦。
就连西侧彩棚上拿着铜镜的男子,嘴角的弧度亦随着铜镜滑下而不由自主上弯,露出久违的他们那个国度才有的爽朗的笑声。
从阵阵呼声中,明眼人几乎都知晓,今年的“鉴版大会”花落谁家,众人徜徉在一片祥和的惊讶、疑问与兴奋当中。
一时间,各有各”的欢呼,各有各的疑问,总之,每个人来到这场南朝盛会,见证了今年工艺繁盛与角逐的紧张。
大家图的也就是一个乐子!至于是否扎实地惠及自己,倒也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又一次参与见证了,可从大家面庞看,到底还是惠及了众多南朝子民。
比如,带稚子的,让其长了见识;与朋友邀约的,友人得以相互见面,增进感情;白丁类,让其有了新的商机,往后这般还可以售卖什么,或以货易货还可收入什么。
至于文人雅士,让其预知南朝文化接下来可能流行的方向,添了对南朝文化研究与传承的把握;而于科考士子而言,更是一种考前命题方向感知的源头之一......
总之,作为参与者,能够摘得这场盛会桂冠,等于瞬间成为临京乃至南朝响亮的风云人物。
好比那新科状元,甚至比新科状元之名声还大,状元紧紧是学子一领域,而“鉴版大会”却链接了士、农、工、商,几乎所有阶层。
沈书韫亦感受到自己离成功又近了一步,内心的雀跃亦蠢蠢欲动,可养父曾教导自己“只有沉着冷静,方才胜券在握”,越是紧要关头,越要沉下自己,她下意识紧了紧自己的身子。
“且慢!”
一句尖锐笃定的声音穿破人群,直抵评审处,这是一个中年男性浑厚略带磁性的嗓音,这一声也瞬间压过了台上细细碎碎的议论。
这人一边说话,一边往评审台走去,此人圆领锦服,靛青色衬得脸上黝黑的面庞多了一分不明所以。
“工艺创新”环节,礼部知晓皇帝之意,南朝雕版不仅仅是绅士文人、权贵阶层才特别拥有的,百姓黎民才应是最大的受益者。
因此,这个环节本着“与民为乐”,自然对于"工艺"或“创新”,自有参与与发言权,广场上的人,只要自己的评述有理有据,评审皆会酌情考虑,所以,人群中才允许有打断语——“且慢”出现,并受到重视。
贡院广场前人群如织,对于先前小报上呈报的今日盛况,来人相比昨日更甚,大家都想看看今年轰轰烈烈的“工艺创新”到底能“新”在何处?
这一声,也直抵沈书韫心间,好似千百斤铁锤撞击前胸与后背,心说,“看来是有人要找我麻烦”。
后背瞬间冒出了秋日不该有的冷气,打了个寒颤,沈书韫深深感知,喝彩未落,阴云已至。
那人声音似乎提至九霄之上,“沈掌柜此墨,干速之快,闻所未闻!敢问其中添加了何物,得以至此?”
这一声质问,人群里不明所以之人,掀起稍许喧哗和窸窸窣窣的讨论。
那些近处远处的声音,也细细碎碎地传至沈书韫耳朵,仿佛马上就要来临一场声势浩大的“讨伐”。
此时,梁知远处理完都察院公务,适才踱步来到贡院广场,一叶梧桐正好飘落在他右肩上,他没有理会。
任凭微风带来自然里的一切粉尘与碎叶,他的眼里只有台上的沈书韫,他希望她能够赢,打一场漂亮的杖。
因为只有她一次又一次地赢,她的内心才会一点点褪去偏僻小县带来的无意识自卑感与局促,虽然她从未轻易流露。
梁知远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心里慢慢长满了沈书韫的林林总总,他数不过来,也不想数。
他知晓通县“克夫”的闲言碎语,曾深深刺痛过她,他不在乎沈书韫的先前,可沈书韫未必。
只有她赢,一场又一场的赢,心里有了足够多的信心,他们之间的距离才会有缩短的可能性。
“我辈制墨,向来以松烟、牛皮胶为基,珍珠、麝香增辉固色加以辅助,可方才我就站在沈掌柜不远处,却闻得此墨气味异常,恐是用了......金石硝矾之属!”那人又在人群中声如洪钟,大声喊道。
他话音刚落,几位裁判脸色顿变,通通望向司礼监张公公,此时,“隆德书坊”的赵掌柜,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尖声言语。
“硝矾?那可是制作火药的材料,性烈有毒!倘若以此印书,岂不污了圣贤字句,长久使用,更会侵蚀破坏版片,让其难以流传,更谈不上传承,其心可诛阿!请大人明察!”
这样的指控恶毒至极,不仅否定了墨品,更上升到沈书韫人品。
场下当即有人立刻附和,“怪不得干得如此之快,原是用了那旁门左道!”
“就说女子经商只会搞破坏,急功近利,还参加什么‘鉴版大会’,这下好了,捅了这么大的篓子,真是丢脸。”
锦棚上公主见状,提着裙摆急急忙忙冲向人群中的梁知远,眼下只有两人才有能力拯救她于水火,也只有他俩最清楚个中厉害。
这样的盛会,一旦上升到对皇家有危害,别说摘得头名,就连保命都难。
沈书韫一副清者自清的态势,昂头看向评审台,她不是不知道有人会陷害她,先前在通县亦遭遇了诸多不公,可她还以为小地方氛围如此,偌大的临京城会有几分公道。
有人要借题发挥,是谁?谢通明?可整整两日都未曾见此人,难道他躲去了暗处?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难道是“隆德书坊”赵掌柜?自己并未与他有直接的利益冲突,可他偏生在这个节骨眼指控,这到底为何?
一时间,沈书韫心里揣摩了许多可能性,实际上,她所用的墨方,只是在传统基础上做了一点改良,加入了些许植物提取的秘制粘合剂而已,既然从草药和植物当中提取,自然绝无害处。
可此刻来辩解,取证不足,毕竟,她没有办法第一时间现场演示如何从植物草药中提取粘合剂。
只要没有办法证明,那么在众人看来,她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强行辩解,只会陷入无休止的、由对方主导的“自证”漩涡里,这样反而坐实了自己添加硝矾的嫌疑。
急速分析之后,她深吸一口气,迎着所有怀疑或惋惜的目光,挺直脊背,向台上的周海源主持及各位评审鞠了一躬。
声音却带了不容置疑的镇定,“清者自清,七雅书铺的墨,只为造福读书人,无愧于心,既然诸位对此心有戚戚焉,小女子愿当场毁去墨方,不再使用,以示七雅之品,不在奇技,而在诚心。”
一番话下来,梁知远和公主交头之语,两人脸色愈发不好了,“她怎还未替自己辩解,就这般自行退让?这样只会给人更多的把柄!”公主干着急说道,随即叫来侍卫急急忙忙吩咐了些许任务。
远处一座阔气威严的酒楼阁楼间,露出了一双充满仇恨与杀戮的眼神,自高远处看向贡院广场上的沈书韫。
阁间里再次响起一句,“下一步该如何?”
明天见噢[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9章 速干墨危机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