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雅书铺”门前老树已披上雪白的外衣,远远地望去好似一把白伞,马车刚停在书铺旁,就传来熟悉的招呼声儿。
“姐姐,你回来了,有没有给我带好吃的呀?”阿香听见声响,从大堂探头出来。
“鸟为食亡。”角落的周玥又开始阴阳。
“你管我,人就一张嘴,不是用来吃,就是用来说,哼。”阿香不服气,一口气说完怼回三句话。
“香,梁大人是否在家?”沈书韫两手空空从马车上下来,阿香淡过一丝忧伤,可沈书韫尚且有更重要之事,亦就对小丫头撒娇暂时撇下不管。
“你去瞧!”
沈书韫一时语塞,知晓小丫头这是为了惩罚自己未带吃食的结果,作罢作罢!
隔壁宅子,看上去像一座古朴宁静的迟暮美人,它和一旁连着的“七雅书铺”的跳脱热烈完全不同,书铺门前有矮竹有老树,可梁知远这座一进院宅子大门外,除了两尊仅勾勒出线条的石狮,并没有其余点缀。
梁知远常常所待的大堂,在进门正北面,一侧便是他的卧房,不过楼上亦有他的卧房,他似乎很喜欢换地方睡觉,看上去并不择席,真是好命。
此时他正在黄花梨木案几上临摹王献之的书法,这个爱好许久未曾提及,今日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便展开笔墨琢磨,书法艺术就是如此,即便梁知远书法实则已甚好,但自认为还可以更上一层楼。
沈书韫从大门进来,往西侧厢房进了奶娘房间,奶娘并没有躺在床上,而是靠在临窗的罗汉榻上,望着屋中的炭盆,金红的火苗跳跃窜了上来。
沈书韫以为轻微的“嘎吱”声不会惊扰她,没曾想奶娘还是一瞬间朝门方向看来。
“娘子,你来了!”奶娘脸上顿时喜笑颜开,一改方才孤寂的神色。
“奶娘,我过来看看您,这是给您带的果酒。”沈书韫顺手提了一罐夏日用橘皮做成的果酒。
奶娘爱喝一口,而且越烈的酒,她越喜欢,梁大人担心她年纪大了,喝烧酒或白酒对身体不好,适才几番斗智斗勇才允许其喝点果酒。
后来,阿香便时不时给她买果酒,沈书韫今年夏日,自己做了一批果酒,置放到冬季,经过三四个月的酝酿,估摸味道合适,适才趁机提了一壶来。
“还是娘子疼我,远儿现在连果酒都限制我喝了,我好不容易身子骨硬朗了,我得抓紧时间喝,免得到时候入了土,就只能你们给我洒土里了。”奶娘说这话时,笑呵呵地,示意将那壶果酒提过来。
听见奶娘笑盈盈说这话,沈书韫心里不是滋味,一时想起自己的娘亲,又想到要是奶娘走了,梁知远就再也没有亲近之人尚在人世了,不免生出几丝愁绪。
“您长命百岁,谈什么入土,早着呢!奶娘,我先给您搁一边。”沈书韫说着又将提过来的果酒置放在罗汉床后的条案上。
奶娘伸手顺着她的方向触摸到她的手,“哎哟,娘子你手怎会这么冷!像冰碴子似的,赶紧来坐下,我给你暖暖。”一边说话,一边去拉沈书韫的手。
二人并排坐到了一起,奶娘赶紧将汤婆子递了过去,“捂着它,女子的四肢一旦寒冷过度就要做好保暖,否则将来生育时自己会遭罪。”
这话从奶娘嘴里轻飘飘地说了出来,却好似千斤重担压在沈书韫心上,心说我还没想着嫁人,况且,前几日某某某才将自己气得不行,尚未消去,奶娘果然甚为偏心,就知道偏心他,连……
沈书韫心里一时冒出许多想法,小声嘟囔了句,“八字还没一撇。”
“什么叫没一撇?沈娘子,你和远儿在接触,你们的八字我找人合过了,是有一撇的,不过你们最近吵架了?”
“奶娘您真是……我俩不至于吵架,我们都是理性的成年人,您放宽心,最近身体如何?”沈书韫想借着转移话题,可奶娘压根儿不接,“可为何这两天,我见远儿茶饭不思的,常常呆呆地一动不动地坐着?”
“真的?”
沈书韫这极速反问,吓了奶娘一愣,她随即点了点头,连续眨了几眼。
沈书韫听罢,心里竟有几分窃喜,吞了两口,喉咙移动了几下,正要开口,奶娘却说,“沈娘子,我见你是个有主见、有想法的女子,虽看上去文静柔弱,可我知道你一点亦不软弱,反倒是远儿,你别看他一副刀枪不入的样子,实际上是个脆皮郎,娘子今后切莫欺负他!倘若吵了架,娘子你稍微主动,他一定会给你认错,不信你试试。”
偏心的奶娘,终究不是自己的奶娘啊!沈书韫在心里不断地感慨,话里话外,都是让我要呵护梁大人、捧着梁大人,不过有一点倒是引起了她的兴趣,倘若她主动一点,梁知远会是什么反应?
宅子西侧两房,另一处是阿香的房间,沈书韫从奶娘房间里出来,迎面走来一个熟脸,“昨晚睡这儿?”
舟舟一脸坏笑,伸着懒腰四肢上下朝天朝地打着哈欠,囫囵说着,“梁大人心情不好,叫我作陪咯!”
“你说什么?”沈书韫没听清。
“梁大人心情跌落谷底,叫我解闷儿,沈娘子安!”舟舟一边大声说,一边朝正门去,举手再见的姿势,“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为食亡,鸟为食亡,都为食亡......”
沈书韫听着舟舟嘀嘀咕咕自言自语,待他即将靠近自己擦肩而过时,一股酒气随着冬日寒冷袭来,她捏了捏鼻尖,视线里,舟舟去了大门,离了去。
门外有动静,北面正堂里的梁知远亦有了响动,沈书韫侧耳听去,好像是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她小碎步过去,见堂内梁知远正坐躺于圈椅上,一身上下都是黑乎乎的。
“梁大人?”沈书韫很不情愿地叫了一声。
他自然是听见了,坐在椅子上并未动弹不得,“叫我什么?”
“梁大人。”
“听不见......”
梁知远这话一回,沈书韫便知晓他不仅听见了,还在同她闹趣,沈书韫心里有事,自然毫无兴趣与他风花雪月、**怡弄。
“那我走了!”沈书韫说完抬腿就要往大门处走。
“嗖”一下,梁知远从大堂窜出来,一把将沈书韫拉在手上,拽进了屋里,进门一瞬,梁知远一脚后踢,便将半扇开着的门关了,再一个溜滑将沈书韫送至黄花梨案几旁的圈椅上。
他自己去坐回罗汉榻,脸上并无表情,俩人静坐了一会儿,沈书韫没忍住先开了口,“再不说话,我走了。”
“不是找我有事么?”依旧一副冷冷的口气和态度,沈书韫余光中的梁知远手里正摩挲一把短剑。
骨节分明的指背似乎沾染了红,冬日的寒气果然厉害,不过,不是该心疼他的时候,上次还未给自己道歉,不能轻易原谅。
“有一个送人头的活儿,干好能上天,干不好就掉头,你说这活儿接不接?梁大人视野开阔,见多识广,小女子特此请教。”说罢,沈书韫还将两手交错于腰间,微微颔首,一副请安做小伏低的姿态。
短剑抽出来在梁知远手里,发出寒光,一寸一寸与白日里的光交错,闪进沈书韫的余光里,他慢条斯理地回了句,“说这是向请教于别人的态度吗?”
原本就心里有些着急,说不去揭榜,可沈书韫多少有些不甘心,可她不确定自己的选择到底是否好高骛远,不切实际,所以,她想着找人帮着一起参考,可要若是连请教都是一场添堵,她宁愿不请教了。
沈书韫即刻起身走向门槛,“那就当我今日没有来过!”梁知远眼见沈书韫真生气要离开,他将短剑扔去案几上,发出“砰砰”讲声。
“站住!”梁知远一声令下。
话音刚落,沈书韫更气了,内心更加坚定来错地方,头也不回地准备开门回书铺,可半只脚刚踏上门槛,正要迈过去,身后却响起三个字。
“对不起!”
这三个字听起来同样亦冷冰冰的,还居高临下,盛气凌人,可沈书韫没想到出自梁知远嘴里,她知道他这是在为上次无缘无故误会沈书韫和张三峰二人的道歉。
她设想过梁知远向自己道歉的各种方式,有碍于颜面九曲十八弯,借助阿香,借助奶娘,甚至舟舟或“梅花苑”里任何一个人,唯独没有设想过他单刀直入,言简意赅的三个字。
毕竟,男人都是好面子的,哪怕是自己犯错,他们都不会轻易向女子说出这三个字,可女子其实很多时候不需要太多弯弯绕绕,就三个字就能化解所有的乌云雷雨。
没想到当两人有了矛盾,有了误会,他竟然才去的是这种方式。
沈书韫刚刚迈出的脚,又缓缓收了回来,一手扶着门沿,手心里感受是冰冷的,可心里顿时涌出咚咚咚的心跳。
沈书韫回了句,“没听清!”
可梁知远不接这茬,却做了个大举动,让沈书韫脸红心跳,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