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你揭下这个告示。”张三峰将沈书韫二人引至稍远的大树下,方才将这话说了出来,说话时,四围之人正在议论纷纷,人群依旧吵吵嚷嚷。
“什么?张公子?我怕是没听错吧。”沈书韫第一反应是自己听错了,一个激灵往后退了几步,阮怜意及时扶住了她,恰在此时,枯树枝桠承载不了陆续叠在其上的雪花,一同坠落下,正好砸到沈书韫脑门儿上。
张三峰正要伸手过去将其拭去,沈书韫额头恰好在他肩膀位置,他抬手便能将它擦去,阮怜意见他的手停在半空中,很快又迅速缩了回去。
“我知道你的刻板技艺,我曾接触过《昭文秘典》,由我协助你,加上你的‘鹰爪刻’,我相信你能将它修复。”张三峰说这话时没人敢否定他的真诚。
可是转而一想,无论他的眼神,以及劝说的紧迫程度,于沈书韫而言,都不免让人觉得真诚过了,反而给人一些疑虑,按理说,和他只是雇佣关系,不至于这般巴心巴肠,再是欣赏彼此的技艺,但也没有理由到这般程度。
沈书韫故作思考的时间,她甚至联想到先前予以张三峰半日假期,先头据他说是回“隆德书坊”一趟,难不成他回了一趟,被叔伯“策反”了?回来要加害自己,毕竟这样的任务一旦完不成,就会面临杀头的危险,这不是明显害她么!
“张公子,这告示恐怕我不能揭,我一介女子,并没有这般精湛高超的手艺,更没有龙腾虎跃的自信,咱们还是算了,不自量力之事,我向来不做,恐担不起后果。”沈书韫说完就示意往书铺方向走。
可张三峰看上去很执着,“沈娘子,沈掌柜,你要相信你自己,我与你切磋的这些天,我认为南朝没有比你更优秀的刻板匠人了,至少在‘鹰爪刻’这个手艺上。”
“你真是太抬举我了,要论刻板技艺,上次‘鉴版大会’你就已证明在我之上,是你拔得头筹,我反倒认为你比我更合适。”沈书韫一时之间被张三峰要求去揭榜,有些窝火恼怒,进而语气亦变得阴阳了两句,这般说话她自己知道不合适,其余俩人亦有些尴尬。
张三峰甚为无奈的表情,几经扯了扯嘴角,不知一时间如何说服眼前人,“你去揭榜时,我是你的手下,自然我们就是修缮合作关系,而不是你一人单打独斗,退一万步讲,就算我们修补失败了,砍人头时我亦要算一个,牵连,懂吗?”
他这话一出,反倒显得沈书韫有些狭隘与局促,沈书韫知觉后连忙解释道,“我不是那意思......”
“我明白你的顾虑,可眼下人越来越多了,到时有人揭了榜,你可就没机会了,这次主要是和书行掌管的‘文渊书局’共同完成,只是各自完成一部分,倘若你赢了谢通明,你就是下一任行首了,行首之位,多少书商梦寐以求的。”张三峰言语里表达,似乎就已大差不差确定沈书韫一定能胜过“文渊书局”,即刻便是下一任书行行首。
“成为下一任书行行首”这话点燃了方才还哆嗦的沈书韫,这的确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以往行首定夺要参看的能力要素十分繁复,可近来随着陛下对南朝文化渴求日益加深,对行首自身技能、技艺以及德行似乎相比以往,高出许多等级。
可要修复《昭文秘典》的确是一件巨大的挑战,国子监和礼部那么多的工匠都未曾完成,难道她就能?沈书韫此时满脑子自问自答以及胡思乱想,对自己持怀疑态度,各种想法不停地在脑海里旋转。
可看着周遭愈来愈多的人围上去,沈书韫在张三峰接二连三催促中,竟然亦变得紧张又犹豫不决,沈书韫心里哆嗦,这到底该怎么办?接还是不接?
阿爹你给我指示?沈书韫甚至将申夫子都纠结出来了,张三峰躬身向下,拱手作揖,“望沈娘子站在匠人角度,替大家打算,如果继续如现在这般书行带领下,匠人将永无出头之日,得不到应有的尊重,亦谈不上刻板技艺的提升,我不知道如何运作一个书铺,你有书铺经营的经营,管理书行,亦等同于管理书铺,书铺管理可仅仅是缩小版……”
阮怜意在旁只是不停地望着人群围上去,又时不时转眸看看二人相互客气、推诿,听张三峰这般鼓励,她亦不禁开口。
“书韫,我不懂这其中告示上所讲的难度如何,但你都能将‘七雅书铺’这样的凶铺,通过化煞为吉,进而将它经营到这般风生水起的地步,而且还取得了‘鉴版大会’的第二名。”
话音未落,张三峰伸手虚空向下压了压,“不,阮娘子,准确来说,上次沈娘子就应属第一,惭愧不已,当初我亦是有不得已。”
阮怜意看沈书韫的眼神似乎更加清澈见光,“我现在不同你说着急买楼之事,你要是能把书行的位置拿下,就像张公子所说,以你的技艺与管理才能,还愁一座楼嘛?”
现在好了,二人轮番轰来,沈书韫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抉择,可脑子里首先想到的还是退缩。
“沈娘子,请早做准备,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张三峰言辞恳切。
“书韫,我相信你,试试!”阮怜意亦帮腔。
“要是做不好会掉脑袋的,我还想多活几年。”沈书韫本能地依旧打退堂鼓。
皇城斜对面一家茶楼上,谢通明和赵掌柜二人在二楼临窗喝茶。
见远处人群聚集越来越多,谢通明心里多少有些沉不住的气好似茶烟白气,盘旋飞舞,这心一乱,自然就不停地喝茶,一盏又一盏,反倒是赵掌柜轻松许多,正所谓看得太重反而心里晃动得剧烈。
“行首,我会派人在皇城告示处蹲守,一旦有人揭榜,我们便行动。”
赵掌柜一只眼看向人群中,一只眼瞥了眼谢通明,见他依旧愁眉不展,又宽慰道,“话又说回来,到最后没人揭榜,正好《昭文秘典》残卷修复自然就独你‘文渊书局’修复,无人竞争。”
“别想得太美,这南朝不乏不要命、不怕死之人,为了三瓜两枣都能打得头破血流,更何况这是行首之位,多少人垂涎三尺,恐怕就连你亦曾惦记过吧。”说完剜了一眼赵掌柜过于不知轻重的分析。
“赵某岂敢岂敢!”赵掌柜为谢通明添茶水,陪着笑脸解释道。
二人端着茶盏,为方才彼此所说会心一笑,各自喝了一口,而后迅速将眼神投向皇城告示处。
天上的雪愈下愈急,头发上、斗篷中,还有裙摆都不同程度挂上雪花痕迹。
有的像爪子一样,一把牢牢地抓住沈书韫,绝不垂落,而后慢慢随着体温化出雪水,浸润衣裳。
还有的像是匆匆下凡历劫的仙人,被上天打落凡间,落入沈书韫等人肩膀上,一不留神因没有及时抓住,碎了一地,只剩下片雪留在人身上,而后化作雨水浸润人身。
......
雪落入人间,姿态各异、形状各异,可这些,沈书韫今日没有心思来细细欣赏品味,她面对张三峰紧追的提议,一时难以抉择,拽着阮怜意的袖口,从老树下跑走了,独留张三峰一人在雪地里孤寂。
边跑边遮挡额头的阮怜意,喘着气问道,“你就不怕张三峰冲动之下去替你揭了吗?”
跑了一小会儿,沈书韫回头见张三峰依旧停在原地,并未追过来,适才放慢脚步,回到缓步行走,语气肯定,“他不会,下面备注了,揭榜需要去登记签字并盖印信,他并不是任何书坊、书铺的掌柜,所以,即便他去揭了亦是无效的,反而还会因此遭到不小的惩罚,他不会的。”
“不过,我真的觉得是一个很好的机会。”阮怜意想要继续劝说,发现沈书韫脸色不对,她亦就停止了。
“阮怜意,今日可能我们谈不了详细的,关于买楼的事了,可否改天?”沈书韫向她发出请求。
“当然,我这边又不是什么急切的事,不过你这边可以好好考虑。”阮怜意见不远处来了一辆马车,招手让其停了下来,“你先回书铺休息。”
“你呢?”
“我还得去一趟教坊司,不顺路,所以你先走,我一会儿重新叫一辆马车。”阮怜意解释了一下。
这一次沈书韫倒是没有客气,她亦急着回去找人商量,像这般重大之事,甚至涉及脑袋,她的确不敢贸然做决定,不过方才张三峰和阮怜意确实不同程度将她动摇了。
“驾驾驾!”
……
马车在雪花洒落的路面上飞速前进,可正是这些落地的雪花将青砖打湿,以至于马儿相比以往慢了些许,沈书韫掀开帘子,想要不断地确认回到了哪里,可依旧拗不过马儿速度仅此。
她着急回去想要一个答案。
可是一想到先前的结尚未打开,怎么好开口?
可若是不开口,万一命没了更不划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