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通明摩挲着金蟾,自从这玩意儿去了他手里,亦如赵掌柜先前一般爱不释手,他更甚!出门去哪儿都带着,到了“隆德书坊”北面椅子坐下,便从袖口里掏出,一旁的赵掌柜看着却不是滋味。
见昔日心爱之物落入他人之手,还在自己面前晃荡,如同自己从前那般把玩儿,赵掌柜视线从谢通明手里移动往上,见一副惹不起且只能配合的嘴脸,他的怒气只好自己吞咽,最后变成了一股窝囊气吞了回去。
曾几何时,赵掌柜亦是文采翩翩的少年郎,一朝入京城,入一行却不得不将从前昂扬的头颅向权贵低头,倘若不低下来,恐怕亦到不了如今的势头和地位。
可倏忽间,他内心不由得反问,现如今又是怎样的身份和地位?还不是依旧任人宰割的鱼肉,相比拥有“七雅书铺”那般寒碜小铺子的沈书韫,不过多了几两碎银,却亦少了一撮头发,只不过有帽子遮了丑。
内地里的“伤痕”与无奈,只得默默留给深邃不见底的夜晚,独自舔舐伤口,静静消化那些始终都消解不了的宿命。
“真是难为老兄了,小书铺尔尔,不必过于挂怀,笔墨纸砚的价格都上去了,它们亦存活不了多久,到时我们再将这些铺子征回来,予大伙儿分一杯羹。”
谢通明一边说着,侧目望着西南面角落博古架,若有似无地欣赏。
赵掌柜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博古架上置放了几册书,还好并不是什么贵重物品,上次自从他带着金蟾离去,他便叫人一同在厅堂扫荡了一圈,将贵重物品都一一搜罗关去了地窖。
就连正北面先前挂着的一副山水画,如今都换成了一副冬日傲雪冷梅图,寓意虽不比先前的大气磅礴,但从身价来看,即便被人顺手牵羊,亦不会心疼滴血。
只是这厅堂少了一份格调,可梅花的寓意亦不俗,也算合适,倘若再放上价值往下的书画作品,担心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行首这是说哪儿的话,我已将临京大书坊的掌柜都集结到一起,大伙儿都愿意听您指挥,书行所有改革措施,我们都必定追从。”赵掌柜勉强挤出笑容,嘴角向左右两边往上,又看了看他的脸色。
“官府每年给出的要求都不同,我坐在这个位置已是千万般难,下旬我就要去礼部述职,将书行一整年的发展与收获向上头一一汇报。”谢通明拱手作揖往上耸了两下,“到时候,我定会替你美言几句,今年书行评优评先,亦非你赵掌柜莫属。”
语音刚落,赵掌柜先前因金蟾被人剥走的不快,瞬间被抵消,旋即起身躬身向下,弯腰感谢。
“托行首的福,赵某感激不尽,今年书行的任务即将完成,明年我必将毫不犹豫地站在行首身侧,请求继续做您的左膀右臂,将我们书行做得有口皆碑,在礼部亦有面有光。”
谢通明端起茶盏,吹了几下,方才泡好的茶,随着吹气,散出汩汩白烟,迷雾朦胧中,谢通明眼底却忽然生出悲凉的神色,赵掌柜看在眼里,心里一紧,迅速搜罗自己是否说错话。
“老兄啊,有心了!”赵掌柜听到这句话,想来方才并未说错话,谢通明轻轻呷了一口茶水,抿了抿嘴,“我这次去述职,亦要经明年的计划一同呈上,可最好是明年的计划之一,能初见成效,自然是最好,就怕......”
谢通明的欲言又止,赵掌柜当即明白过来,义正言辞说道,“请行首放心,这一轮价格,我定要迅速将您的宏愿落到实处,让他们心服口服地将铺子交出来,按照您规划的方向去发展。”
谢通明瞥了眼赵掌柜,轻轻地说了句,“坐下吧,老兄,何必这么见外!”
每年这时候,都是六部院向内阁与皇帝述职,而临京城各大行会向相对应的官衙述职,述职的内容除了对当年的总结,最重要的便是对明年的计划。
不知从何时开始,计划开始卷出新高度,越来越多的部院、行会,为了交出一个漂亮的规划,“揠苗助长”似的提前将第二年的事务性工作,放置前一年年尾很短的时间内去促成,由此亦催生出许多乱象,甚至悲剧。
南朝朝廷审查大多只按书卷材料,所以,为了在材料上能够“挑花绣朵”,或让上头记住,无所不用其极,这一次谢通明亦不例外。
书行的职责除了传达官府的政令,最重要的便是具体执行规范整个行业的举措,引导监督不至于乱象丛生。
一来保证行会规则让大小书铺能够有规则可依,二来让大家能有安全感,毕竟行会亦要承担起保卫行业的作用,无论是造假还是坑蒙的方式,一律要遭到书行的惩除。
官府的作用很大,可具体落实在每个行会,类似书行这般,往往行首权利更直接,这便是大家口中所说的“县官不如现管”的道理。
亦不知从何起,书行里的风风雨雨,不是来自外部,而是来自内部关键的几个人物。
谢通明想要在今年述职的时候,将明年规划的初步成果显化呈现,自然就要有所动作。
这一次他选择哄抬笔墨纸砚的价格,令小书铺艰难生存,而后,他再打着好人的旗帜将这些小书铺收编到“文渊书阁”旗下。
当然,他亦会将一些划归到他掌握的大书坊下,完成对整个临京城书铺的规整,到时整个临京的各类书铺都会经这一轮吞并后,几乎都归谢通明掌控之下。
换句话说,以后临京城的书铺书坊基本都姓“谢”,但这件事他不能出面,而且最后的结果亦不能过于明显,所以,他差赵掌柜替他做门面之事。
年关将至,谢通明着急拿到吞并进展阶段性成果,适才使出涨价的手段,他们以为这样的计划天衣无缝,手无寸铁的掌柜们,为了生存只得过几天乖乖等着赵掌柜一行人收割。
没曾想半路杀出一个“七雅书铺”的小掌柜,搅了他们的局,打乱了计划好的节奏。
毕竟,眼下速干墨已传遍临京的小书铺,笔墨纸砚,大伙儿被卡脖子的“墨”解决了,意味着小书铺喘了口气,可书行谢通明就难办了一步。
适才,二人坐在此处聊到后续,皆愁眉不展,倘若他们不能以最快的速度完成部分小书铺的兼并工作,那么,谢通明向上的述职就不会好看,述职不好看,就意味着明年官府给予书行不仅优待减少,甚至可能会加重任务。
最关键的是有可能换掉行首,如此,谢通明得不偿失,谢通明倒下,赵掌柜一干人等,不仅毫无油水可捞,倘若牵扯其他,恐怕吃不了兜着走,所以,这个节骨眼,赵掌柜只能全力以赴帮助谢通明。
速干墨解了大家的燃眉之急,众掌柜奔走相告,亦逐渐对沈书韫刮目相看,毕竟实打实的利益拢入自己口中,换谁都会在这个节骨眼选择信任大于怀疑。
“梅花苑”内张三峰似乎忙完了手里的工作,沈书韫将其唤去了“七雅书铺”方便说话。
书铺内,阿香见沈书韫和张三峰一前一后进了铺子,张三峰于圈椅上坐下,沈书韫将绣凳搬去了一侧,二人侧对着书架。
阿香本想上前去招呼茶水,可见张三峰一副冷冷淡淡的面容,撅嘴压根不想去后院泡茶,要不是他长了一张精致到无可挑剔的脸,阿香就差骂骂咧咧脱口而出了。
沈书韫眼神示意,阿香还是别别扭扭地走去角门,临走时嘴里喃喃有词,“一个大男人长得这么好看,他确定是男人么?“
声音很小,应该还是被书铺里的人听见了,沈书韫慌忙解释道,”张公子别介意,小孩子不太懂事。”
“无碍!”
二字结束,张三峰便没了其他的言语。
为了赶进度,自从张三峰来“梅花苑”,沈书韫一直未有时间与他好生攀谈,所以,她趁着《手工记》等刻板基本完成之际,她想和他谈谈。
可从哪儿开始说起呢?
沈书韫尴尬地坐了一会儿,摸了摸绣凳边缘以确定稳当,又看了看书架上的书册,故作清点的样子,张三峰却正襟危坐,端方四正,看上去没有一丝局促。
“沈娘子,你有何事与我说?请直接讲。”
够直接!
“那我就不客气了,张公子,其实我到现在都还是不明白为何你会离开‘隆德书坊’来我这寒碜地儿,实在是太委屈你了!”
张三峰大概猜测到沈书韫的疑问,他的脸上亦并没有感到惊慌,或者奇怪。
只见他抬了抬手,袖口星星点点的墨迹跟着晃了晃,又将手搁于腿上,淡淡地说道,“我是一个手艺人,手艺人应该有艺品,我从你身上看到了与我相似的艺品,所以我更愿意帮你。”
“什么叫艺品?”沈书韫转眸静静看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