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龚府内张灯结彩,深秋逐渐光秃的枝桠上挂满了红色彩带和桔灯,远处看去像一汪静谧流动的光与影的暗涌,夜晚虽看不清人,可正因一簇簇光晕打在脸上,适才平添了几分亲近的神秘。
迎客结束,龚阁老来厅堂与同僚好友相谈甚欢,眼波随流间,不时寻找少女的倩影,左顾右盼,不知人去了哪儿,他便使了个借口,走两步,见沈书韫和国子监祭酒于角落一方案几旁坐下交流,他才将心放进肚子,又重回厅堂中心攀谈叙旧。
龚夫人则移步后院内庭与官眷攀交情,相□□头论足,你的钗环如何精致,我的玉镯如何清透,亦谈论当下时新的服饰与香腮粉红,个个实际已人老珠黄,可依旧绞尽脑汁想要抓住青春的尾巴,正方偏方一顿往脸上磋磨。
“各位夫人真是气色良好,个个都儿女尤美,真是羡煞旁人。”龚夫人一手抚面,骄矜着突然提高了嗓音。
正细细碎碎谈论的妇人见女主人这般,自然亦就将各自的小话收了起来,先应和眼下,其中一夫人怪气应声道,“阁老夫人好福气,您说这话真是折煞我们,谁不知您有一个乖巧懂事还才学俱佳的女儿,哪像我们哎!”夫人一边说着,一边捶胸遗憾。
“瞧阁老夫人就是谦逊,听说湘晨已到了出阁年纪,还不知哪家儿郎有福气能和阁老家打亲家?”坐在锦绣凳上的礼部尚书夫人,一番言语戳到龚夫人心坎上。
龚夫人听罢,垂目哀婉的神情,惊了在座的一跳,“大家都是做母亲之人,谁不想自己的女儿觅得好夫郎,将来日日被夫君捧在手心里,婆母放在心尖尖上。”
“谁说不是?”
“可怜天下父母心呐。”
夫人们七嘴八舌地附和龚夫人所讲,“亦不知我的女儿到底有哪一家能捧在手心里疼?我这个做母亲的才好放心,毕竟,从小到大都是娇惯着长大,好在没有出大的纰漏。”龚夫人一边叹气,一边倦容满面地说道。
众夫人听出来了,龚夫人这是想为自己的女儿找一门好亲事,可底下议论声不小,往常有人提亲,阁老和夫人都一一回绝了,眼下怎么又主动提起来?大家心里头正纳闷。
内庭通往后院厢房廊庑有一扇角门,在内庭倘若不注意是看不清原是有角门的,因为角门位置是以镶嵌推拉的样式,适才痕迹微末。
忽地两位夫人并坐身后“哗啦啦”一声响,角门被推开了,“娘,我这辈子非梁知远不嫁,你怎么可以出尔反尔?”龚湘晨不知何时开始听墙角,听出母亲言外之意是想为她说亲。
被惊吓到的两位夫人,龚夫人上前迎了去,出语宽慰了两句,而后眼神严厉,看向角门处打扮还算得体的女儿,“大人说话,有你什么事,还不快回去?”
“你只要和我说亲,你说一个,我拒一个,我只要梁知远!”龚湘晨平常是个乖乖女,可上一次为了父母妥协了,这一次见梁知远回临京,说什么都要嫁给他,平常不说提亲还好,只要说到亲事,她就像换了个人似的,简直不管不顾。
“来人,把小姐送回房去,她今日有些不舒服,说话都有些颠三倒四。”龚夫人方才才说自己女儿亦算有礼有节,谁知下一秒就啪啪打脸,这面子始终是过不去的,定要当场替自己圆回来。
嬷嬷眼疾手快地带两名女使穿过角门,“哗啦啦”又一声,将小姐强制带走了。
“让大家见笑了,这女儿婚事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儿戏。”龚夫人一眨眼恢复笑面,语气平和地说道。
“龚夫人通情理,不知我家小儿子有没有这福分。”
“还有我侄子,亦是一表人才,玉树临风,御前......”
其实,大家心里想的就是这个龚府小姐怎么这么不矜持,当着众人的面非要嫁给梁知远,上赶着嫁,也不害臊,可碍于龚阁老身份,大家依旧捧了上去,表里亦不可不谓别扭奇怪。
接下来,便是还未成亲的,或亲戚家尚有适龄未婚儿郎的,通通都想尝试一二。
内庭一番热闹,前头厅堂亦是一番繁荣。
角落里,沈书韫正与国子监祭酒商议如何在两天之内迅速将《子语录》印刷成册。
调制速干墨,按照祭酒大人描述的刊印体量,她大概要花大半天时间进行调配,印还剩余一天半,按照以往速干的速度来看,原则上是可以完成陛下交办的十天之内的印刷任务。
二人正公事公办,严谨严肃地交流着,忽地有人惊奇地声音好询问道,“你们认识?”
沈书韫听见这一熟悉的声线,忙抬眸看了看靛青色便服,正站于案几前的来人,欣喜言说,“周大人!”
“海源兄,来得正好,我这正找沈娘子救急。”祭酒大人焦急的脸色经沈书韫一番测算,适才缓和平静了许多。
“我正要找你,来,沈掌柜,没想到今日在这儿遇见你,我正要给你引荐老朋友,书画收藏大家。”周海源多了几分热情。
沈书韫心想角落里不就三个人,哪里来的朋友?原本来参加这般宴席就是想多结交一些官场人脉,周大人还真是懂我,简直心想事成。
见沈书韫目光茫然,国子监祭酒拍了拍胸脯,“原来沈娘子亦爱收藏书画,那真是太有缘分了。”
周海源冲沈书韫点了点头,再侧目看了看一旁的祭酒大人,沈书韫立刻明白了,“沈掌柜擅长装裱,技艺一流。”周海源笑呵呵地不忘添了句,“你们聊,我去给阁老汇报汇报近况。”说罢便转身去了别处。
说到装裱,沈书韫自然信手拈来,无论关于装裱流派,以及装裱洗、揭、补、全,还是名家书画装裱,技术优劣,那就是等于进入了她的战场。
沈书韫和祭酒大人竟就装裱话题很快成为了忘年友,知我者谓我心忧,还当即邀请沈书韫同他一道忙完《子语录》印后,去他府上观摩这些年来收藏的名家书画,顺便将一副名贵的画要交给她来装裱,价钱由她定。
前堂□□一番热闹景象,让龚顺礼这个寿宴变得意义非凡,有人在这场宴会上达成了交易,谈成了合作,还有人攀了亲家,交了知音好友,甚至有人趁着谈了诗约,大家伙看上去皆笑意盈盈。
只有龚夫人和龚阁老俩人各有各的心事,面对众宾客,露出的笑容皆皮笑肉不笑,一脸强颜欢笑。
后厨的苏二娘忙完百叶豆腐后,在后门处等沈书韫,等来等去不见人影,想要亲自去书铺,可一时半会走不成,正焦急地搓手等待,殊不知她的大妹子,早大摇大摆地与众宾客入了席。
吉时已到,宣布入席,众人依次入座。
按照宾客身份、地位排位,没曾想因国子监祭酒和周海源对沈书韫特别的照顾,沈书韫竟然同龚顺礼和龚夫人一起坐了主桌,此时,沈书韫正好坐在龚夫人斜对面,抬眸便能见对方。
席间,推杯问盏,喝得自是尽兴,酒过三巡,龚顺礼起身要感谢大家盛情相祝,众人见阁老都起身,适才所有人亦跟着起立,阁老的眼光始终未曾离开过沈书韫,沈书韫见大家站起来了亦跟着毫无头绪地起身举杯共祝。
接下来,便是单独敬酒的环节,一个个挨着为龚阁老和夫人敬酒,直到轮着沈书韫。
忽地,饭桌上时常爱开玩笑的老臣戏谑了一句,“我发现这个娘子和阁老很像,干脆收做义女,给阁老做义女不亏的,姑娘。”
语落,席间人人都面面相觑,没人点穿还好,这有人点穿了,大家看看沈书韫又看看阁老,惊讶得瞪大了双眼,心想这小娘子的模样简直就是年轻几轮的阁老模样,于是,有人起哄要让沈书韫做阁老义女。
龚夫人努力维持的假笑,此时山呼海啸般汹涌奔发,快要拉不住时,沈书韫柔声道,“多谢各位大人厚爱,只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民女虽父母不在,但依旧是父女的女儿,阁老位高权重,身份尊贵,岂是民女这等小肖小民得以高攀,多谢各位大人抬爱!”
话音刚落,龚夫人松了一口气,她千算万算没有算到此女能和自己一桌,险些成为自己的义女,好在她还有几分知趣,只是一旁的龚阁老脸色却并不太好看,原本方才的提议,他脑子里想这是亲闺女,怎能做义女?可马上又想,哪怕先做义女也可以,后面再找机会搬正。
现在好了,别人义女都不愿做。
宴席结束了,龚顺礼去了书房,说有要事处理。
“嘉禾堂”内,龚夫人气急败坏地又开始摔东西,因阁老还在府上,只是把一个景德镇生产的瓷花瓶重重地摔碎在地,以泄心头之恨。
“没有一个是省心的,全是废物!”
嬷嬷在一旁手足无措,只好等夫人发泄后,再上前安抚。
“都怪我,我应该亲自和那个叫苏二娘的人去叫那丫头,谁知道她竟从前门进,她要是从后门进,早就如夫人愿了,都怪我!夫人请责罚!”嬷嬷跪下来请求正怒火中烧的夫人责罚自己。
身体疲累的龚夫人,摇了摇手,示意她起身,“去把龚湘晨给我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