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秋雨再次席卷临京城,刑部堂审之后,人群作鸟兽散,纷纷逃回自己家里,不曾有人过多停留关注这里即将撕开的陈年往事。
一位身着常服的中年男子的一句话,并未将沈书韫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反而将她推去了书铺姐妹们怀抱中。
“大妹子,好好儿的。”苏二娘激动得涕泗横流,还不忘上下左右捏她,以确认眼前人是完好无缺的,众姐妹都稀罕地伸出小手摸摸沈书韫。
中年男子干脆从一旁缓缓走了过来,“丫头,真的是你吗?”眼睛不时地打量她,眉眼顾盼之间,和他心目中尚且保留的芸芸太像了,而整个脸的轮廓又好像和自己十分相近。
众姐妹看到这一幕并没有马上打断,而是震惊之余开始观察,眼前这个中年男子似曾相识,可他们这般市井小民又怎会和当朝内阁首辅见过?不外乎就是和沈书韫模样相似几许。
“抱歉,我不认识你。”沈书韫亦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明明自己并不认识此人,可是当他拿出一个钗子的时候,沈书韫愣在了原地。
“不认识我,你还识得它吗?改日我会再来寻你,打扰了!”龚顺礼言毕默默转身,正要离去时又转头看向她,好像母狼看见小狼崽,千万个不愿意、不放心都藏在红红的眼眶里,虽未开口,却能让人感受到依依不舍,正如秋风秋雨对秋天的眷念与不舍。
此时,沈书韫心里有些低落,因为她满心期待的那个人并未出现在这个重要时刻,她朝四周又逡巡一圈,不见任何熟识的人影。
而手里这只银钗,尚有余温,外观看上去和别的钗并未有什么区别,来不及细细琢磨眼前这个莫名其妙的中年男子之举,姐妹们便前呼后拥地将她往永福坊方向推去了。
待沈书韫一行离去,龚顺礼从管家撑的油纸伞里伸出脑袋,“老爷,你为何不直接告诉小姐你是她的父亲?”
龚顺礼摆了摆手,“今日是我唐突了,她或许都未曾知晓我的存在。”语落,一声长长的叹息,粗重的心声外露,管家摸了摸头,后又点了点头。
“老爷,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叫马车。”管家看见他日渐潮湿的衣衫,语声焦急道。
“不必,今日我想走回府。”龚顺礼说这话时,语气轻盈活泼,与身上越来越湿重的衣衫形成鲜明的对比。
回去路上,甚至专挑坑坑洼洼的地儿踩水,跟在身后的管家从来见老爷这般孩子气,龚顺礼亦忘却从前种种痛苦,一想到和冉芸芸所生的闺女还活着,心情愉悦不已。
而且出落得如此亭亭玉立,神似芸芸,形似自己,她就是自己的孩子!不仅长得漂亮,还精通诗文,在临京城开了一间小书铺,女子拥有自己的事业,亦未尝不可。
最关键的是南朝最盛大的文化活动,她差一点就摘得“鉴版大会”桂冠,嘴角压不住地往上翘,这是令她骄傲的亲闺女。
脚底刚踩了一脚水洼,两侧迅速溅出水花,龚顺礼眼尾耸拉着,他是从梁知远查找的各种材料,方才寻着自己的闺女,这么些年她从未想过找她,想到此,立在原地,忍不住举手重重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老爷!”管家见状吓坏了。
龚顺礼再联想到自己未保护好她,从前定是种种苦楚,适才不得已抛头露面,开书铺维持生计,和男子一同去争抢“鉴版大会”桂冠,还为此吃了牢饭,先后进了诏狱,蹲了刑部大牢,他不敢再往细处想,锥心痛感从心底蔓延全身。
“嘉禾堂”内,龚湘晨正坐在她母亲身旁,泪眼婆娑,似乎是遇什么事了。
“你怎就不好好学学我,再不济我就随意将你嫁了!”龚夫人语气显然有些愠怒,疾言厉色地教训女儿。
在家里,龚夫人在龚顺礼面前是柔声细语,端庄雅致的,可在女儿面前,常常河东嘶吼。龚夫人一手带大的女儿,听话是听话,想要自己的幸福亦是真的,可她就是不行动,她一切都赖着自己的母亲。
因龚湘晨不随自己这点,龚夫人常常恨得牙痒痒,亦常常骂她是“漏气的阿斗”,可骂完还得帮她出谋划策。
诚如,无论先前看上梁知远,定人选到定亲,再到后来的退婚,皆是龚夫人在帮她拿主意,许多提议亦是龚夫人教龚湘晨自己去和父亲说。
眼下,通县大案在临京城已风声四起,内眷之间亦在御书房那一晚过后,陆陆续续传出梁知远亦赶往通县去了。
只是人传人的消息,道听途说,中间到底篡改了多少,龚湘晨并不知晓,而且她知道自己的父亲并不喜欢女子八卦。
她亦从来不敢向父亲请教这些,就听来的消息而言,她好不容易盼着梁知远回到临京,父亲又不再阻拦,刚要准备等母亲发话,对梁知远下手,没曾想他又被派去了通县。
她听说梁知远被贬去了老地方,到底是梁家向来不受皇帝待见,好不容易在梁知远这儿稍微缓和了,但梁知远向皇帝据理力争,说是要求娶一名女子,进而让皇帝不悦,通县发生了突发状况,皇帝才顺道以公事将其支走。
又有人传梁知远去通县,是自己申请去的,说是从前在那里,便和一位女子私定终身,还育有一子,眼下通县有事,正好有机会全了他的想法。
还有人说梁知远去通县是一场阴谋论......
总之,不知梁知远如果知晓临京城的这些风言风语,会不会令他哭笑不得。
眼下龚湘晨吵着自己的母亲,这一次,她不想错过梁知远,她要跟着去通县,她要嫁给他。
龚夫人为这个女儿再犯头疼,当朝阁老之女,缺争抢上门提亲的好男儿吗?多少王公贵族争抢着攀附这门亲事,想借阁老之女平步青云,龚湘晨亦可从中挑一个对自己最好、最有利的作为夫君,幸福唾手可得。
从前她看上文武双全的梁知远,龚夫人百般支持,只因那时龚顺礼并未成为阁老,可后来他们家的身份上了几个台阶,选择更多,龚夫人对她的选择已然发生了动摇,甚至细细分析过,可龚湘晨就认定十岁她就爱上了梁知远,此生不嫁别男!
可此时龚夫人为另外一件事烦躁不已,如果处理不好,恐怕她和龚湘晨往后在龚家的地位不保,听闻龚顺礼此时一身湿正往回走,龚夫人这边早有小厮暗中汇报。
“收起你的眼泪。”龚夫人眼剜向她,一声警告,掷地有声。
“你爹爹另外一个女儿马上就要来和咱们一起同住了,我看你以后还会得到你爹一丝怜惜?就知道哭!”
龚湘晨止了啜泣,一脸诧异。
雨下一阵又停一阵,天空中除了飞过几只鸟儿,雨水亦消失殆尽。
永福坊“梅花苑”门前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气,沈书韫一行走到门口,“七雅书铺”隔壁的徐叔徐婶,还有邻居都急急地围了过来,大家都拱手作揖送来祝福,美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沈书韫正要一脚迈进大门。
柳摇金和苏二娘从未有过的默契,齐声制止,“先别进门!”
周越当即从门口端了一碗姜汤出来,“先喝口姜汤。”话音刚落,沈书韫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阿香小跑在身后,欢呼雀跃的叽喳声,“姐姐,姜汤是我给你亲手熬制的,快夸我快夸我!”
“好好好!阿香已通驱寒药理,好厉害!”沈书韫一点不吝啬往大了赞美,教坊司另外一位姐妹笑盈盈地说道,“我也帮忙,添了柴火的。”
众人看向她,没有人怀疑她说的是假话,毕竟脸上还留着乌漆麻黑的痕迹,大家笑了笑,沈书韫亦高兴得险些喜极而泣。
随即,按照大家伙给安排的程序,跨过火盆以祛除晦气,而后,苏二娘拎着一把石菖蒲往沈书韫身上拍打,嘴里还不忘念念有词,“去晦气,晦气滚”,如此进一步驱邪除秽。
待所有的仪式完成后,沈书韫接过柳摇金准备好的干净的、崭新的衣服,阮怜意陪同下去二楼换衣服。
待沈书韫换好衣裳下楼时,已摆满一大桌饭菜,清蒸鲈鱼、石磨豆腐、甄糕、胡辣醋腰子、树花野菜饼......
屋外凉风嗖嗖,屋内温馨暖暖。
沈书韫刚坐下,面前一个空碗便如山堆了各种菜食,幸福油然而生,众姐妹推推搡搡、热热闹闹、开开心心地吃大餐。
“沈掌柜在家吗?请问是沈掌柜家吗?”
“沈掌柜!”
门外有人“咚咚咚”敲门,阿香耳尖,像猴子一样起翻身去开门。
一身锦衣华服的男子,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厮,见有人来了,笑盈盈鞠了一礼,“沈掌柜,在下是江南‘汲古阁’采办。”
来人开门见山,“‘鉴版大会’上,您的速干墨......我家主人看重效率与未来,故想要购买您的墨方,请问卖吗?”
阿香伸手指了指,“那边那个人才是沈掌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