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落进竹坞时,天刚擦黑。陆池跪坐在蒲团上拓印,案头的油灯结着灯花,把宣纸上的“桂”字映得愈发清晰。金粉是从王大娘那儿讨来的,掺了点朱砂,拓出来的字带着暖融融的光,旁边那个歪歪扭扭的小人——是江起上周用炭笔随手画的,圆头圆脑像个糯米团子,此刻被朱砂点了腮红,倒真有了几分憨态可掬的喜气。
“吱呀——”
门帘被掀开,寒气裹着细碎的雪粒子涌进来。陆池抬头,正撞见江起站在门口,发梢落着雪,鼻尖冻得通红,手里却紧紧捧着个粗陶瓮。“又、又偷溜出去?”陆池放下拓纸,指尖沾着金粉,想去拍他肩上的雪,又怕冰到他。
江起跺了跺脚,雪粒子簌簌往下掉:“哪有偷溜!李婶家腊梅开了,香得整条巷子都闻见,我、我就折了点枝子……”话没说完,陶瓮往案上一放,梅枝上的雪“啪嗒”掉在宣纸上,洇出个小小的湿痕,“给你插瓶子,青瓷瓶配腊梅,该好看。”
陆池凑近看那陶瓮,瓮口糊着层粗布,梅枝斜斜插着,花瓣上还凝着冰碴。“外面雪大吗?”他伸手替江起拍掉肩上的雪,指尖触到他后颈的微凉,对方立刻瑟缩了下,像只被冻到的猫。
“不大,就、就像撒盐似的,”江起把冻红的手揣进怀里,又忍不住伸出来,抓起陆池的手往自己脸上贴,“但你摸摸,我脸都冻木了——刚才折梅时,风刮得脸生疼。”
陆池的手心贴着他的脸颊,冰凉的皮肤渐渐被捂热。“谁让你不戴围巾?”他的声音里带着点嗔怪,指尖却轻轻摩挲着江起耳后那道浅浅的疤,“上次给你织的枣红围巾呢?不是说‘比灶房的围裙还暖’?”
江起嘿嘿笑,耳尖红得像案头那枝腊梅:“忘、忘在柴房了……”话音未落,另一只手已经悄悄搂住陆池的腰,把人往怀里带了带,“有你这双手暖着,比十条围巾都管用。”
梅香混着墨香在暖屋里漫开。陆池忽然闻到江起发间的味道——除了雪的清冽,还有点淡淡的松脂香,是后山松针的味道。“这梅枝够长,”他抽出手,指尖划过最长的那枝腊梅,花瓣上的冰碴簌簌往下掉,“插在青瓷瓶里,能开到过年吧?”
“能!肯定能!”江起的下巴搁在他发顶,声音闷闷的,带着点讨好的急切,“我天天去折新的,就算下大雪也去——让你屋里天天有梅香,比镇上卖的香包强一百倍!”
陆池没说话,只是往他怀里缩了缩。暖炉的炭火烧得正旺,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梅枝的影子斜斜映着,像幅疏朗的水墨画。他忽然想起去年冬雪,江起也是这样,天没亮就裹着棉袄去后山,回来时睫毛上都结了霜,却举着梅枝傻笑:“你看这花,红得像你耳尖,我要把它刻在木头上,永远不谢。”
“对了!”江起忽然松开他,转身就要往外跑,“差点忘了正事!”
陆池看着他撞开竹门的背影,梅枝上的雪簌簌往下掉,落在宣纸上,把“桂”字的一角洇得发皱。“慢点儿!”他喊了一嗓子,却见江起很快捧着个小木盒跑回来,盒子上雕着缠枝梅,边角还带着毛边,显然是刚刻好的。
“给、给你的!”江起把盒子往陆池怀里塞,耳尖红得快要滴血,“上次去镇上,看见银楼门口摆着木梳,雕着梅花的……我觉得、觉得你戴肯定好看,就、就偷偷学着刻了……”
陆池打开盒子,里面静静躺着把野桃木梳。梳身打磨得还算光滑,梳齿间雕着小小的梅枝,花心嵌着点朱砂——正是红纹砚描边时剩下的那点,被江起小心翼翼磨碎了填进去。雕工不算精致,梅枝的纹路里还留着细砂打磨的痕迹,甚至有两处梳齿微微歪了,却看得出来下了笨功夫。
“我、我刻了七天,”江起搓着衣角,不敢看陆池的眼睛,“桃木太硬,刻刀总打滑,前天还把食指蹭破了……你要是不喜欢,我、我再去镇上买把银梳,不贵……”
陆池拿起木梳,指尖轻轻抚过梳齿间的梅枝。朱砂的红点在油灯下闪着细弱的光,像颗小小的红豆。他忽然想起这七天,江起总说“在柴房打磨石头摆件”,原来躲在里面刻这个。指尖触到梳背,还能摸到刻刀留下的细微划痕,那是江起没磨平的地方。
“很好看,”陆池把木梳插进衣襟,贴着心口的位置,“比镇上银楼的银梳好看多了——银梳再亮,也刻不出你磨了七天的痕迹。”
江起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被点燃的灯笼,嘴角咧到耳根:“真、真的?那、那我明天再刻把牡丹的,开春戴……”
“不用了,”陆池打断他,伸手把人拽到暖炉边,“先过来烤烤火,手都冻成胡萝卜了。”
江起这才乖乖坐下,把手伸到暖炉上方烤着。指关节冻得发红,像颗颗饱满的红梅。陆池看着他专注烤火的侧脸,发间还沾着片没抖落的梅瓣,忽然觉得,这木梳或许真的比银梳好——银梳是冷的,可这木梳上有江起的温度,有他刻坏又重刻的耐心,有藏在朱砂里的心意。
“你说,”陆池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为什么非得刻梅枝?”
江起的耳朵动了动,烤火的手顿了顿:“梅、梅花开在冬天,不畏严寒……像你。”他声音越来越小,却还是清晰地传过来,“你总说自己怕冷,可你比谁都坚韧——去年我刻坏那批竹簪,你没怪我,还帮我挑出能用的边角料……”
陆池没说话,只是往他身边挪了挪,让暖炉的炭火能烤到他的手背。窗外雪粒子打在竹窗上,沙沙作响,像在应和江起没说完的话。
傍晚的雪渐渐大了,天地间一片白茫茫。陆池坐在案前翻《金石录》,书页间夹着的野菊花瓣早已干透,却还留着点清苦的香。江起就坐在对面,膝头摊着剩下的桃木,手里攥着刻刀,刀刃在木头上游走,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在跟窗外的落雪对话。
“你看这个,”江起忽然举起刻好的梅枝,梅枝上还带着新鲜的木屑,“这次没歪,花心也嵌了朱砂。”他把梅枝轻轻插进陆池发间,和那支野菊木簪并排立着,“像不像真的?比去年的好看。”
陆池刚要躲,就被他按住后颈,温热的呼吸拂过耳畔:“别动,让我看看。”江起的指尖轻轻拂过他发间的木梳和梅枝,“桃木梅梳,野菊木簪……都是我刻的。”他的声音很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骄傲,“以后你的簪子、梳子,都归我管。”
陆池的耳尖发烫,却没躲开。案上的红纹砚轻轻晃了晃,砚池里的墨汁泛起涟漪,像在笑他们没个正经。江起的手忽然落下,吻住他的唇角——带着雪的清冽和梅的甜香,像把整个冬天都揉进了吻里。
“唔……”陆池偏头想躲,却被他扣住后脑,“别躲,”江起的声音贴着他的唇,带着点哑,“就让我亲一下,像给这冬天盖个章,证明你是我一个人的。”
陆池没再动,任由他的吻从唇角漫到颈侧,在那些被暖炉熏得发烫的地方反复厮磨。江起的吻带着笨拙的急切,像只急于在雪地里留下爪印的小兽,舌尖卷着残留的梅香,让他整个人都软在江起怀里。
“江起……”陆池的声音浸在吻里,发着颤,“《金石录》要掉了……”
“掉了再捡,”江起的手搂住他的腰,把人往怀里带了带,下巴抵在他发顶,“反正有的是时间。”
暮色彻底漫上来时,竹坞里飘着梅香和暖炉的炭香。陆池靠在江起怀里,看他用剩下的朱砂在梅瓣上写字。江起的指尖捏着那瓣干梅,朱砂在上面晕开小小的红点,写的是“池”和“起”,字很小,却红得像两颗挨在一起的心。
“等梅干了,就夹进你的《金石录》里,”江起的声音很轻,带着点郑重,“这样你翻书时,就能闻到冬天的味道,看到我们的名字——就像我们俩,永远夹在这书里,不分开。”
陆池没说话,只是伸手抚过那两瓣写了字的梅。窗外雪还在下,把竹坞盖得一片白,像铺了层厚厚的棉絮。檐下的灯笼不知何时亮了,烛光透过“琴形”的竹骨,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被墨和梅染透的画。画里,他的发间簪着桃木梅梳,他的指尖缠着桃木刻刀,连呼吸都缠成了一团,像这竹坞的冬天,浓得化不开,也不想化开。
夜深时,江起还在翻晒野菊。他说要赶在大雪前把野菊晒干,做成枕头,说“野菊枕头安神,你总熬夜拓印,睡不好”。陆池坐在案前,就着灯光在《金石录》的空白页上画了朵小小的梅花,旁边写着“江起”两个字,笔画里藏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那“起”字的竖弯钩,像极了江起刻梅枝时专注的侧脸。
“陆池,”江起晒完最后一筐野菊走进来,手里端着碗姜茶,“喝了这个,驱驱寒。”
陆池接过姜茶,热气氤氲了视线。他看着江起发间沾着的雪,看着他冻得发红的鼻尖,忽然说:“江起,明年冬天,我们还折梅好不好?”
“好,”江起坐在他身边,把他的手放进自己怀里暖着,“每年都折,折一百枝,插满你所有瓶子。”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点憧憬,“等我们老了,坐在摇椅上,你翻着这本《金石录》,里面有梅瓣,有我们的名字,我给你梳头,就用这把桃木梅梳……”
陆池笑了,把姜茶喝尽。窗外的雪还在下,屋里的炭火还烧着,案头的红纹砚还搁着,仿佛时间就此停住。他往江起怀里缩了缩,听着江起的心跳,听着窗外的雪声,忽然觉得,这大概就是最好的时光——
有梅枝的艳,有落雪的白,有个人把你的名字刻进木梳,藏进花里,把“永远”写成最朴素的承诺,让每个冬天,都带着彼此的印记,温暖而绵长。
这样的冬天,慢点走才好。
慢点儿折梅,慢点儿刻梳,慢点儿烤火,慢点儿说那些没说出口的“喜欢”。
慢点儿,让时光浸在梅香里,让心意藏在灯影下,让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都变成值得珍藏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