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漫过竹篱时,带着野菊的冷香钻进廊下。陆池跪坐在蒲团上磨墨,红纹砚被他掌心的温度焐得发亮,砚池里的墨汁泛着清润的青灰,像融化的玉屑。竹篱外的牵牛花攀着竹梢晃,晨露滴在花瓣上,“啪嗒”一声摔碎在青石板上。
江起蹲在阶前,膝头摊着块青石雕件——是昨日从后山捡的,石质泛着淡青,像浸了水的竹影。他用细砂纸顺着石纹打磨,指节沾着石粉,像落了层薄霜。石屑簌簌落在青砖上,堆成小小的碎玉堆,偶尔有风卷着石粉扑到廊下,沾在陆池的发梢。
“这墨研得太浓了。”江起忽然抬头,鼻尖沾着点石粉,像只刚从竹洞钻出来的小兽,“写‘瘦金体’得用淡墨,笔锋才显骨感,不然像压了块湿棉花。”
陆池的笔尖顿在纸上,墨滴晕开个小小的墨花,像滴没擦干净的眼泪。他偏头看江起——晨光从竹缝漏下来,织成张金网罩在江起侧脸,那道陈年疤痕藏在光影里,只剩道淡白的痕,像片被风揉皱的纸。“你倒成专家了。”他轻笑,指尖蘸了点清水,往砚池里滴了两滴,“上次李老先生说你刻的竹簪有灵气,我还以为是哄你。”
“哪用先生教。”江起放下砂纸,膝头蹭着青砖往前挪了挪,把脸埋进陆池颈窝。他的呼吸带着石粉的凉,扫过敏感的耳尖,“看你写了一月字,连墨色都摸透了。”指尖顺着他搁在案上的手背往上爬,轻轻勾住他执笔的指节,“你看这‘秋’字的长撇,像不像后山的老松枝?看着硬邦邦的,其实枝桠藏着弯,风一吹就晃。”
陆池的耳尖烧起来,指尖无意识地攥紧笔杆:“别蹭我,墨要干了。”话没说完,江起已经直起身子,手指蘸了点墨,在“秋”字旁边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太阳——笔锋带着孩童的稚拙,阳光的线条像被风吹散的发丝,连边缘都晕着淡墨。“这样就不冷了。”他把脸凑过去,鼻尖几乎碰到陆池的,“你的字总带着点霜气,得用太阳烘烘。”
陆池被他逗得笑出声,墨汁顺着笔尖滴在江起手背上,像颗小小的黑痣。“你这人。”他抽了张宣纸,指尖蘸着清水替江起擦,“又把自己弄成小花猫。”
江起却攥住他的手腕,把那滴墨往自己手心里按了按——墨汁在他掌心晕开个小团,像颗凝固的星子:“留着当记号,省得你明天又赖我没陪你写字。”他忽然想起什么,猛地站起来,裤脚沾着石粉,“对了!王大娘今早送了腌桂花梅子,说开封正合适!”
陆池看着他撞开竹门的背影,袖口沾着石粉,像落了层薄雪。这人总像只装不满的竹篓,昨天是新刻的竹簪,今天是腌好的梅子,明天说不定又扛回株野菊。“慢点儿!”他喊了一嗓子,却见江起已经举着陶罐跑进来,陶盖掀开的瞬间,桂花的甜香裹着梅子的酸,像把整个秋天的风都揉进了罐子里。
“闻闻!”江起把陶罐凑到陆池鼻尖,“王大娘说这叫‘秋酿’,得两个人一起开封才甜——去年她腌的,我偷偷留了罐,等你今天磨墨时闻。”
陆池刚要伸手,就被江起拽住手腕:“洗手!”他的眉头皱得像揉皱的纸,“指尖都是墨,脏死了!”不由分说地拉着陆池往溪边走,青石板路带着晨露的凉,踩上去滑溜溜的。溪水漫过脚踝,带着山涧的清寒,江起蹲下来,粗糙的手掌捧起溪水,替陆池搓掉指尖的墨痕——指腹带着常年握刀的茧,却像片柔软的棉絮,反复摩挲着指缝,连指甲盖都擦得发亮。
“轻点儿!”陆池笑着挣了挣,“皮都要被你搓掉了。”
“谁让你总不爱洗手就拿东西。”江起瞪他一眼,眼里却全是笑,“上次吃粽子,把墨汁蹭在嘴角,像只偷喝墨水的猫——王大娘见了,笑我娶了个小墨猴。”
两人闹着回到竹坞时,阳光已经爬过竹篱,落在摊着野菊的竹匾上。江起用银簪挑了颗梅子递到陆池嘴边——果皮泛着琥珀色,裹着层细密的桂花,像颗裹了糖霜的星子。“尝尝。”他的眼睛亮得像落了星,“酸了我再加点蜜。”
陆池张嘴咬住,桂花的甜混着梅子的酸在舌尖炸开,像把秋天的滋味都揉碎了咽下去。江起的指尖偶尔碰到他的唇,带着点烫人的温度,陆池轻轻颤了颤,却没躲开——这温度像溪水里的暖石,像墨池里的热气,像所有藏在日常里的甜。
“怎么样?”江起的声音带着期待,手指绞着自己的袖口,“比去年的甜不?”
“甜。”陆池舔了舔唇角的桂花,“比去年的更甜——是不是加了蜜?”
江起的眼睛瞬间亮了,像被点燃的灯笼:“那我再腌一坛!放两颗野菊进去,王大娘说那样能解腻……”他一高兴就收不住话,手舞足蹈的,带得陶罐里的梅子晃出两颗,滚落在青砖上,沾了点石粉。
陆池弯腰去捡,指尖刚碰到梅子,就被江起按住手背。他抬头时,撞进对方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里映着自己的影子,像被揉碎的星光。“陆池。”江起的声音很轻,像怕惊飞檐角的麻雀,“今天……我们去后山看日落吧?李老先生说,重阳节的日落是圆的,像你画的满月。”
陆池的指尖在梅子上蹭了蹭,沾了点桂花的甜香。他望着江起眼里的期待,像望着一汪映着月亮的泉水:“好啊。”他轻声说,“记得带壶温酒——要去年存的桂花酒。”
午后的风带着竹影的凉,吹得廊下的牵牛花晃。陆池坐在案前抄琴谱,是《高山流水》的残篇,笔尖落下的每一笔都带着松风的韵味。江起蹲在旁边研墨,红纹砚里的墨汁慢慢化开,像条墨色的小溪,顺着砚池边缘往下淌。偶尔有风吹过,掀动宣纸的边角,江起就伸手按住,指尖不经意间蹭过陆池的手背——像有细弱的电流窜过,陆池的手腕轻轻颤了颤,却没躲开。
“这页的‘商’音指法难。”陆池忽然说,笔尖在谱子上顿了顿,“上次弹到这里,弦断了三次。”
江起的指尖划过那处音符,像在抚摸一片易碎的竹叶:“等会儿我帮你按弦。”他抬头,脸上带着点笨拙的认真,“我不懂乐理,但手稳——你练指法,我帮你扶着琴身,好不好?”
陆池没说话,只是往他手边的粗瓷碗里添了点梅子汤。他记得上次弹琴,江起坐在旁边,手心全是汗,琴弦断的时候,他比谁都急,连夜跑了五里路去镇上买新弦,回来时裤脚全是泥,却笑着说:“老板说这弦是蚕丝做的,弹起来比以前的脆,像泉水撞在石头上。”
抄完琴谱时,日头已经偏西。江起背着竹篓往山上走,竹篓里装着温酒的锡壶、两碟腌萝卜,还有陆池爱吃的桂花糖糕。他总走在前面半步,遇到陡坡就回头伸手,掌心的温度透过指尖传过来,稳得像座山。“慢点儿!”他喊陆池,“这山路滑,踩着青苔走。”
陆池被他拽着往上爬,裤脚被荆棘勾住,扯得膝盖生疼。“江起!”他皱着眉,“这荆棘怎么这么多?”
江起蹲下来,替他解开勾住的荆棘——指尖被刺扎了下,渗出血珠,却只是往嘴里吮了吮:“没事儿。”他抬头,嘴角带着点讨好的笑,“你呀,就是太娇气——上次爬山,你还说‘这路比城里的大街好走’。”
陆池瞪他一眼,却还是伸手抓住他的胳膊——江起的胳膊像根结实的竹竿,撑着他往上爬,连风都吹不晃。
到山顶时,夕阳正挂在山尖,像颗烧红的玛瑙。江起铺好毡子,把锡壶放在石上温着——锡壶是去年生日时陆池送的,刻着并蒂莲,现在被夕阳烤得暖乎乎的。陆池坐在他身边,看远处的云海被染成金红,像幅流动的水墨画,连风都带着桂花的甜香。
“你看!”江起忽然指着天边,“李老先生没骗我们——日落真的是圆的!”
陆池顺着他指的方向看,果然见着轮圆融的落日,被云絮托着,像颗悬在天上的玉盘。光芒洒在江起的脸上,把他的轮廓染成金红,连疤痕都变得柔和。“去年今日。”陆池轻声说,“你为了让我看日出,凌晨三点就敲窗,说‘山顶的露水能映出两个太阳’。”
“结果被大雾困住了。”江起笑起来,从竹篓里拿出糖糕,掰了一半递给他,“你却笑着说‘这样更好,雾里的我们像在云里’。”他咬了口糖糕,桂花的甜混着米香在嘴里散开,“今天没有雾,只有日落——比去年的更圆。”
酒温好了,锡壶的盖子冒起热气。江起倒了两杯酒,递给他一杯——酒液在杯里晃,映着天边的霞光,像杯融化的琥珀。“敬我们。”江起的声音带着笑意,和他碰了碰杯,“敬这圆日落,敬我们的桂花酒。”
陆池仰头饮尽,桂花酒的甜混着暖意滑入喉咙,把晚风的凉都压了下去。江起忽然凑近,吻住了他的唇——带着酒气的热,舌尖卷着残留的酒香闯进来,像要把这口甜都吞进肚里。山风卷着松涛掠过耳畔,夕阳的余晖落在两人交缠的身影上,把皮肤染成金红,像被镀了层蜜。
“陆池。”江起的吻落在他的锁骨,声音哑得像裹了蜜,“我想把这日落刻下来——刻在红纹石上,雕成小太阳,永远陪着我们。”
陆池没说话,只是往他怀里靠了靠。夕阳渐渐沉入云海,天边的霞光却更艳了,像打翻了胭脂盒。江起的手紧紧环着他的腰,指尖在他后背轻轻画着圈,像在刻什么只有彼此才懂的记号。
下山时,月光已经爬了上来,把山路照得像条银带。江起背着陆池,竹篓晃悠悠地打着节拍,里面的锡壶偶尔发出轻响,像在哼不成调的曲子。陆池趴在他背上,闻着他发间的松香和酒气,忽然觉得这漫漫长路,有他背着,再远也不怕。“江起。”他轻声说,“明年重阳,我们还来这里看日落好不好?”
“好。”江起的声音里带着笑,“到时候,我们的桂花酒也埋好了——挖出来喝,肯定比今年的更甜。”
回到竹坞时,灯火已经亮了。江起把陆池放在竹榻上,转身去灶房热粥——砂锅里的小米粥熬得浓稠,飘着桂花的香。陆池却拽住他的衣角,往自己身边拉了拉:“陪我坐会儿,粥凉了再热。”
江起挨着他坐下,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投下细碎的银斑。廊外的野菊还在散发着冷香,混着屋里的酒香,把这秋夜熏得又暖又长。“陆池。”江起忽然说,指尖摩挲着他的指节,“等落雪了,我们把桂花酒埋在梅树下——李老先生说,梅树的根能锁住酒香,明年开春挖出来,喝着酒看梅花,肯定比看日落还美。”
陆池看着他眼里的光,轻轻点头。月光落在他发间的野菊木簪上,簪头的菊花在夜色里泛着浅黄,像朵永不凋谢的花。
这样的秋夜,慢点走才好。
慢点儿磨墨,慢点儿洗手,慢点儿爬山,慢点儿看日落。
慢点儿把日子过成诗,慢点儿把爱藏进每一片落叶、每一滴酒里。
慢点儿,让时光停在这刻——
停在你我交握的手上,停在彼此眼里的星光里,停在永远不落幕的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