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在野菊的花瓣上滚成圆溜溜的水珠,江起背着半旧的竹篮蹲在坡上,指尖捏着朵嫩黄的雏菊,踮脚往陆池发间插:“你瞧,这瓣儿翘着,像不像镇西头王媒婆给姑娘戴的珠花?”
陆池刚用小镢头刨起一株兰草,泥点溅在月白衫子的袖口,闻言偏头躲开:“别闹,兰草根须脆,再晃要断了。”他把兰草小心放进竹篮最底层,垫上从家里带来的旧棉絮,“这株开紫花,种在砚台边正好——墨香混着花香,写起字来该多清润。”
江起的手悬在半空,指尖还捏着那朵雏菊,忽然笑出声:“那我把菊花□□琴盒上?你弹《秋风辞》时,花香跟着音符飘,像把整个后山的秋都装进琴箱了。”
陆池没接话,目光扫过他的竹篮——里面已堆了半篮野菊,黄的像碎金,白的似落雪,紫的如染霞,每片沾泥的花瓣都被他细细拂过,整整齐齐码着。他太了解江起了,看似毛躁,实则心细如发:上次采桂花,连石径上被风吹落的残瓣都捡回来,说“晒干了填枕头,比新花更安神”;前月刻石头,偏要把边角料磨成小老虎,说“给你镇纸用,比买的结实”。
“往东头走走,”陆池提着镢头往坡上挪,“那边背阴,兰草长得旺。”
江起立刻跟上,布鞋踩在松针和落叶上,“沙沙”响得像首不成调的曲子。他总爱走在陆池身后半步,见着碎石堆就伸手扶一把,瞧见好看的野菊便攥在手心——虽然每次都被陆池躲开,却仍乐此不疲。
转过山坳,一片兰草在晨雾里舒展着修长的叶片,泛着青碧的光。陆池蹲下身,镢头尖轻轻刨开腐叶,江起便半跪在旁,用手拨弄草根周围的碎石。指尖被兰草叶的锯齿划了道细口,渗出血珠,他却只顾着喊:“慢点!根须要断了!”
陆池的动作顿住,抬头看他——晨光从松针间隙漏下,在他沾了泥的侧脸镀了层金,睫毛上还粘着片碎叶,像只停在枝头的白蝶。“手破了。”陆池放下镢头,从怀里摸出块干净帕子,是昨日刚浆洗的,还带着皂角的清苦香。
“没事。”江起缩了缩手,帕子却被陆池攥住。温热的指腹裹着他的手腕,轻轻按在伤口上,疼得他倒抽冷气:“嘶——你轻点!”
“还说没事。”陆池的声音沉了沉,指尖缠紧帕子,像给兰草包扎断根似的仔细,“等回家用盐水洗,别感染。”他的动作轻得近乎虔诚,仿佛在照料什么易碎的珍宝,“你呀,总对自己这么马虎。”
江起嘿嘿笑,眼睛却黏在陆池包扎的手上——指尖白皙,骨节分明,缠帕子的动作比镇上绣坊的张婶还灵巧。“有你在,”他声音低了些,“我哪敢马虎?”
陆池耳尖倏地发烫,把包扎好的手还他:“少贫嘴,接着挖。”
两人不再说话,只有镢头刨土的轻响与虫鸣应和。野菊的清苦混着新翻泥土的腥甜,在空气里酿成杯温酒。江起偷偷瞥陆池——他专注地盯着兰草根须,鼻尖微蹙,像只护着猎物的小兽,忍不住把攥在手心的野菊又紧了紧:等会儿定要插在他发间,哪怕只留半刻。
日头爬到中天时,竹篮里已装了五株兰草,野菊堆得冒了尖。江起抢着拎镢头,说“你手沾了泥,别蹭脏衣裳”,自己把竹篮甩在肩头。野菊花瓣从篮沿垂落,扫过他的后背,像条流动的花河。
“渴不渴?”江起忽然从怀里摸出个竹筒,塞给陆池,“今早灌的凉白开,还泡了点桂花。”
陆池接过来,果然闻到淡淡桂香——是他前几日晒的桂花,江起总爱装在竹筒里带着,说“比井水甜”。他喝了两口,递回去时,江起却仰头灌了大半,喉结滚动得像头渴极了的小鹿。
“慢些。”陆池笑着拍他后背,“没人抢。”
“怕你不够。”江起抹了把嘴,水珠顺着下巴淌到野菊上,“花沾了水,回去插瓶能多开三天。”
陆池这才注意到,江起腰间别着个鼓囊囊的小布包。“那是啥?”他指着问。
江起脸腾地红了,慌忙把布包往身后藏:“没、没什么……刻石头的碎料。”
陆池挑眉,刚要再问,就被他拽着往山下走:“快回!兰草搁久了要蔫。”
回到竹坞时,夕阳已染黄了竹篱。江起忙着把野菊插进陶罐,陆池则在砚台边挖坑种兰草。新翻的泥土带着湿气,混着兰草的幽香,把红纹砚的墨香都烘得更暖了。
“这位置正好。”陆池拍了拍兰草根旁的土,“离砚台一尺,浇水不溅墨。”
江起凑过来,手里还捏着朵紫野菊,趁陆池不注意,往他发间一插:“妙!兰草衬墨香,野菊衬你,齐活了!”
陆池伸手去摘,被他按住手腕。江起掌心滚烫,带着泥土和花香,眼睛亮得像浸了晨露:“就让它在发间待会儿——给秋天留个记号。”
陆池望着他眼里的光,竟忘了动。野菊花瓣蹭着脸颊,有点痒,却奇异地安心。夕阳把两人交握的手映在青石板上,兰草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温柔的绸带,缠在他们腕间。
“差点忘了!”江起忽然往柴房跑,“给你带了东西!”
陆池摘下发间的野菊,捏在手里把玩。看江起撞开柴房门的背影,他忽然觉得这竹坞的秋,比任何时候都热闹——有兰草的青,野菊的黄,砚台的红,还有个人,把日子过成了幅未干的泼墨,浓淡皆宜,处处是惊喜。
江起捧着个小木盒跑出来,盒子上雕着缠枝莲,边角还沾着木屑。“给你的。”他把盒子塞进陆池怀里,脸比野菊还红,“前儿去集市,见着镇上姑娘戴木簪,觉着……觉着你戴肯定好看。”
盒子里躺着支木簪,用野山楂木刻的。簪头雕着朵小野菊,花心嵌着点朱砂——正是红纹砚描边剩下的那点。雕工不算精致,花瓣纹路里还留着细砂打磨的痕迹,却能看出下了死力:江起总说“山楂木涩,难刻”,可这簪子,分明是被他用刻刀磨了千百遍。
“刻了五天。”江起声音发紧,“总崩口……你要是嫌丑,我再刻支桃木的……”
陆池拿起木簪,指尖抚过簪头的野菊。朱砂点在夕阳下泛着暖光,像颗小小的心。他忽然想起这五天,江起总躲在柴房,说“打磨石头摆件”,原来全耗在这支簪子上。
“好看。”陆池把簪子插进发间,大小正合适,“比银楼的银簪还好看。”
江起眼睛一下子亮了,像被点燃的灯笼:“真的?那、那我再刻支梅花的,冬天戴……”
“不用。”陆池拽他到兰草边,“来,帮我浇水。”
江起乖乖蹲下,捏着水壶往兰草根上浇。水流很慢,像怕冲坏了新苗。陆池望着他专注的侧脸,发间还沾着片野菊瓣,忽然懂了——这木簪哪里比得过银簪?银簪再亮,刻不下这五天的笨功夫;银簪再贵,藏不住这点朱砂里的心意。
暮色渐浓,风裹着野菊香拂过竹坞。陆池坐在案前研墨,红纹砚里的墨香混着兰草气,漫得满室都是。江起坐在对面,用剩下的野菊编花环,手指被花茎细毛蹭得发红,却编得极认真。
“看!”他举起花环,往陆池头上戴,“像不像山里的花神?”
陆池刚要躲,被他按住后颈。花环轻轻落在发间,和木簪相得益彰。江起的吻忽然落下来,带着野菊的清苦与兰草的幽甜,停在陆池唇角,像把整个秋天都揉进了这个吻里。
“别动。”江起声音贴着唇,带着点哑,“就让我亲一下——给秋天盖个章。”
陆池没躲,任由他的吻从唇角漫到颈侧,在那些被阳光晒暖的地方反复厮磨。案上的红纹砚轻轻晃了晃,砚池里的墨汁漾起涟漪,像在笑他们没个正经。
“江起……”陆池声音浸在吻里,发着颤,“墨要干了。”
“干了再研。”江起的手搂住他腰,把人往怀里带了带,“反正有的是时间。”
夜色漫上来时,竹坞飘着野菊与兰草的香。陆池靠在江起怀里,看他蘸着剩余的朱砂,在野菊瓣上写字——是“池”和“起”,字很小,红得像两颗挨在一起的心。
“等花干了,夹进《金石录》。”江起声音很轻,“翻书时,就能闻到秋天的味,看见我们的名字。”
陆池没说话,只往他怀里缩了缩。檐下的灯笼不知何时亮了,烛光透过“琴形”竹骨,把两人影子投在墙上,像幅被墨与花染透的画。画里,他发间簪着野菊木簪,指尖缠着花茎;他怀里有兰草香,眼底有星光。
夜深了,江起还在翻晒野菊,说要赶在霜降前做成枕头。陆池坐在案前,就着灯光在《金石录》扉页写下江起的名字,旁边是自己的,两个字挨得极近,像依偎着的模样。
窗外兰草在风里轻摇,偶尔有野菊瓣飘进窗,落在书页上,像给这寻常日子,撒了把碎金。陆池望着案上的红纹砚,砚池里的墨痕还在,像只蜷缩的小猫。他忽然明白,这大概就是最好的时光——有兰草的幽,野菊的清,有个人把你的名字刻进木簪,藏进花里,让每个秋天,都带着彼此的印记,温暖绵长。
这样的秋天,慢点走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