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竹窗棂时,陆池正坐在案前裁纸。案上摊着半刀澄心堂纸,带着晒过太阳的暖香,昨夜写废的“桂”字还凝在纸上,金粉在晨光里闪着细弱的星子——那是江起前晚偷偷撒的,说“这样字才像活的”。旁边歪歪扭扭的小人儿,是江起用朱笔点的红脸蛋,圆滚滚的鼻尖还沾了点墨,倒比先生画的更添几分憨态。
“醒了?”陆池头也没抬,指尖捏着裁纸刀,刀刃划过宣纸的声音像春蚕啃食桑叶,轻得像落在花瓣上的风。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接着是江起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嗓音:“闻着桂花香醒的——比镇上王婆的香烛铺还灵。”陆池回头,就见江起揉着眼睛站在阴影里,穿的是他去年换下的月白旧衬衫,领口松松垮垮滑到肩头,露出半截泛着麦色的锁骨,头发乱蓬蓬的,像只刚从桂树上滚下来的猫。
江起凑过来,下巴轻轻搁在他肩上,呼吸扫过陆池的耳尖:“你在裁什么?”
“把昨天的字拓下来。”陆池放下刀,抬手揉了揉他乱糟糟的发顶,指腹蹭到他发间沾着的桂花瓣——是清晨在桂树下捡花时蹭的,“李婶说陶罐得用棉纸封口,我想着把‘桂酒’二字拓在棉纸上,既透气又好看。”
江起的指尖轻轻划过宣纸上的金粉,眼睛亮得像浸了蜜的星子:“这金粉真亮,比我刻石头时嵌的铜屑好看多了。”他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往灶间跑,拖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啪嗒”的脆响,“对了!我昨儿在桂花堆里埋了几颗梅子!王大娘说这样腌出来的梅子带桂花香,你肯定爱吃!”
陆池看着他撞开竹门的背影,袖口还沾着点昨夜的墨痕——是江起偷偷帮他磨墨时蹭的。他忍不住笑了,这人总这样,像只藏不住糖的小松鼠,有什么好东西都巴巴地捧出来,生怕别人不知道。
灶间的蒸汽裹着桂香飘出来时,江起举着个青瓷碗撞进来,碗里盛着几颗裹着桂花的梅子,果皮泛着浅黄的蜜色,香气扑得人鼻尖发痒:“你闻闻!是不是甜得很?”陆池刚要伸手去拿,就被他拍开:“洗手!你刚碰过墨!”他不由分说地拽着陆池往溪边走,冰凉的溪水溅在手腕上,带着清晨的清冽。
江起的手指很糙,是常年握刀刻石磨出来的,指腹结着层薄茧。他蹲在溪边,捧起水替陆池搓掉指尖的墨痕,动作轻得像擦拭一块易碎的玉:“轻点……”陆池笑着挣了挣:“皮都要被你搓掉了。”“谁让你总不爱洗手就拿东西吃!”江起瞪他一眼,眼里却全是笑,“上次吃粽子,把墨汁蹭在嘴角,像只偷喝墨水的猫。”
两人闹着回到竹坞,阳光已经爬过竹篱,落在摊着桂花的竹匾上,把金桂晒得愈发蓬松。江起拿起竹匾里的细筛,开始筛掉桂花里的细枝:“张先生说,酿酒的桂花得去净杂质,不然发酵时会发苦。”他的动作很慢,筛子晃得很轻,生怕把桂花震碎——每粒桂花都是他清晨蹲在树下挑的,大的留着做酒,小的要留着做糖画。
陆池坐在案前拓字,金粉混着墨汁在棉纸上晕开,“桂”字的竖钩刚劲有力,末端却被江起昨夜偷偷补了个小小的弯钩,像只翘起的尾巴,透着点少年人的顽皮。案头那方红纹石砚台已经磨得初具雏形,石面上能看见细密的纹路,像流淌的溪水——这是江起照着溪边的鹅卵石刻的,说“这样砚台才像长在竹坞里的”。旁边放着个小小的铜凿,凿尖还沾着石粉,显然昨夜他又偷偷起来打磨了。
“陆池!陆池!你看!”江起举着个青瓷碗又跑进来,碗里还是那几颗梅子,“给你留的最甜的!”陆池刚接过,他就凑过来闻了闻:“嗯……比我藏的那罐还香。”
午后的集市格外热闹,叫卖声、孩童的笑声混着糖炒栗子的香气扑面而来。江起紧紧攥着陆池的手,指节泛着白,生怕人多把他挤散。他的手掌温热,带着常年劳作的粗糙,却让陆池觉得很安心——就像握着块晒过太阳的石头,踏实。
“糖画!现做的糖画!”小贩的吆喝声像钩子,江起立刻拉着陆池挤了过去。糖画师傅的铜锅冒着热气,糖稀在石板上拉出金黄的丝:“要两只兔子,连在一起的那种!”江起踮着脚,凑在师傅跟前,眼睛亮得像孩子,手指还比画着:“要大一点!像我们俩!”
陆池看着他的样子,忽然笑了。他转头看向旁边的摊位,那里摆着些旧书和笔墨,一本《金石录》的封皮泛着黄,书脊上刻着“光绪壬午年刻”的字样,透着熟悉的墨香——这是他去年就想要的版本,补全了他拓的汉碑残片。“老板,这本多少钱?”他伸手拿起书,指尖抚过磨损的书脊。
“这位公子好眼光。”老板是个戴圆框眼镜的老先生,笑眯眯地说,“光绪年间的刻本,就剩最后一本了,二十文吧。”
陆池刚要掏钱,江起就挤了过来,手里举着两只连在一起的糖兔子:“陆池你看!像不像我们俩?”他看见陆池手里的书,眼睛更亮了,“《金石录》!你上次说想找这本!”
“老板,十五文卖不卖?”江起立刻把糖画塞给陆池,开始跟老板讨价还价,“你看这书角都磨破了,还少了最后一页……”老板摇头,江起急了,从怀里掏出块刻好的小石头——是只缩成一团的猫,刻得很粗糙,却透着灵气:“我用这个换!这是我刻的!”老板笑了:“你这小子,倒会耍花样。”最终,书以十八文成交。
江起小心翼翼地把书包进蓝印花布,又想起什么,拉着陆池往另一个摊位走:“差点忘了!给你买朱砂!”摊位上的朱砂分好几种,有粗颗粒的,有细如粉尘的。江起拿起最细的那种,对着阳光看了又看:“这个好,颜色正,不容易褪色,刻在红纹石上肯定好看。”他掏钱时,陆池才发现他的钱袋鼓囊囊的——里面除了铜钱,还有几枚亮晶晶的碎银,是江起上个月刻石头摆件卖给王掌柜换来的。
“够了,买中等的就行。”陆池想拦,却被他按住手:“不行!”他的语气很认真,像在刻一块不能有瑕疵的石头,“你的砚台得用好朱砂,不然配不上你的字。”付了钱,他又买了支新的狼毫笔,笔杆是湘妃竹的,刻着小小的“池”字,笔锋柔软得像江起的手指。
路上,陆池忽然说:“其实……你不用总想着给我买东西。”
江起的脚步慢了下来,手指绞着衣角——那是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衫,是他用自己的旧衣服改的:“可我……我想对你好。”他的声音有点涩,像浸了水的棉花,“我不像你,会写字,会酿酒,我只会刻石头,编竹筐……这些你都不缺。”
陆池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他:“谁说我不缺?”他举起手里的糖兔子,糖稀已经凝固成透明的壳,里面裹着桂花,“我缺一个会为我讨价还价买旧书的人,缺一个会在桂花里埋梅子的人,缺一个……刻砚台时连我的名字都刻得格外用心的人。”他的指尖轻轻碰了碰江起的手背,那里还留着刻刀的茧,“这些,都是别人给不了的。”
江起的眼睛慢慢红了,他别过头,用袖子蹭了蹭眼角——袖子上沾着点桂花瓣,蹭得眼角发红:“路上风大,快走了,不然桂花该被鸟啄了。”
回到竹坞时,夕阳正浓,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江起忙着把竹罩扣在桂花上,竹罩顶上的桂花编得歪歪扭扭,却用红绳系了个小蝴蝶结,透着点笨拙的可爱。陆池则坐在廊下翻那本《金石录》,书页间夹着片干枯的枫叶,上面用铅笔写着个小小的“起”字,应该是前主人留下的。
“陆池!”江起忽然从屋里拿出个小木盒,递给他时,手都在抖,“给、给你的。”
盒子是樟木做的,带着淡淡的木质香气,上面刻着极小的“池”字——是江起用刻刀慢慢划的。陆池打开盒子,里面是枚玉佩,雕的是两只交颈的天鹅,玉质是和田玉的边角料,不算顶级,却雕得栩栩如生。天鹅的羽毛根根分明,眼睛用朱砂点过,正是他今天买的那种,亮晶晶的,像含着泪。玉佩的背面,刻着极小的篆字——“桂香深处,与君同老”。
“我、我雕了三个月。”江起的声音结结巴巴,“本来想等你生日再给你的……刚才听你那么说,就、就忍不住拿出来了。”他的手指抚过玉佩的纹路,指腹蹭到天鹅的脖子——那里刻得特别细,是照着竹坞里的天鹅刻的,“你看,它们的脖子缠在一起……像我们俩。”
陆池拿起玉佩,指尖抚过天鹅的眼睛,那里还留着江起的指纹。他忽然想起这三个月,江起总是躲在柴房里,说在刻石头摆件,原来是在做这个。他的喉咙发紧,轻声说:“很好看。”
江起忽然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抱住他,下巴抵在他肩上,声音闷闷的:“陆池,你说……我们会一直这样吗?有桂花,有墨香,有你,有我。”他的呼吸扫过陆池的颈窝,带着淡淡的桂香,“我怕……怕有一天你会嫌我笨,嫌我不会说话……”
陆池回抱住他,闻着他发间的桂香和淡淡的石粉味,轻声说:“不会的。”他的手顺着江起的背慢慢拍着,像哄一只受惊的小猫,“我会一直陪着你,就像你陪着我一样。”
暮色漫上来时,江起在灶间忙着包汤圆。糯米粉是早上泡的,揉得软软的,桂花的甜香混着糯米的气息飘满了竹坞。陆池坐在案前,就着油灯的光在《金石录》的扉页写下自己的名字,旁边留出一块空白,等着江起把他的名字刻上去——用那方红纹石砚台磨的墨,写出来的字带着桂香。
“陆池,汤圆好啦!”江起端着碗跑出来,碗里的汤圆浮在桂花糖水里,像团团圆圆的月亮。他的脸上沾着糯米粉,像只偷吃的小老鼠。
陆池接过碗,咬了一口,桂花的甜混着糯米的香在舌尖化开。他看着江起期待的眼神,忽然笑了:“好吃。”
江起也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那多吃点,还有很多。”
夜色渐深,油灯的光晕里,江起正低头给陆池的砚台描红。朱砂的红映在他专注的脸上,像落了朵小小的晚霞。陆池翻着《金石录》,偶尔抬头看他一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那里还留着江起手心的温度。
窗外的桂树在晚风中轻摇,落下几朵金桂,像给这寻常的日子,撒了把碎金。竹坞里的灯还亮着,映着两个相拥的身影,把时光熏得又暖又长。
这样的日子,不需要轰轰烈烈。
有个人,把你的喜好刻进石头里,把你的名字绣进桂花里,把你的每一句话都记在心上——
这,就是最甜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