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还凝在桂树梢头时,江起已经挎着竹篮立在院门口了。竹篮是王婶编的,篮沿缠了圈褪色的红绳,里面垫着块洗得发白的蓝印花布——那是江起上周特意从集上买的,布角歪歪扭扭绣着朵桂花,针脚还带着生涩的毛边。他换了件半旧的月白短衫,布料软得像晒过的云,袖口卷到肘弯,露出小臂上几道浅淡的疤痕:去年帮陆池摘野山楂,荆棘勾住布料带翻了竹筐,他急着去扶,反被枝条划了这几道,当时陆池急得直掉眼泪,他用帕子裹着手腕说“没事,比划琴谱的墨痕还浅”。
见陆池推开竹门,江起的手本能往身后缩了缩——竹篮里的桂花枝晃了晃,漏出两朵沾着晨露的花。他耳根瞬间红得像浸了胭脂,连脖颈都泛着薄粉:“我、我就想先摘些回来……”话没说完,陆池已经走过来,指尖轻轻勾了勾篮沿的红绳:“藏什么?我闻着桂香了。”
陆池倚着门框笑,晨光漫在他肩头,把发梢染成鎏金色。他的目光扫过江起袖口的疤痕,又落在那朵漏出的桂花上:“李婶家的桂花昨儿就该开透了,再不去,镇上的小娃娃该举着竹竿来打花了。”
江起这才把竹篮挪到身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布角的绣花:“我听王大娘说,新摘的桂花拌蜂蜜封在陶罐里,埋半个月……开封时香得能醉倒人。”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神飘向自己的鞋尖——鞋尖沾着点晨露,是刚才蹲在桂树下捡花时蹭的,“我想着……你想酿桂花酒,得用最新鲜的。”
陆池走过去,指尖轻轻碰了碰那朵绣坏的桂花——花瓣上还带着江起的体温,针脚歪歪扭扭的,像他刻石头时没磨平的棱角:“这针脚比你刻‘羽’字的捺画还毛躁。”话里带笑,却伸手接过竹篮,指腹不经意蹭过江起的手背——他的手带着晨露的凉,却因为攥着竹篮而泛着暖。
“走吧,再磨蹭,真要让小娃娃抢了先。”
两人沿着溪边的石板路走,露水打湿了裤脚,凉丝丝的。江起总爱走在外侧,胳膊虚虚护在陆池腰后——不是直接碰着,而是保持着半寸的距离,像护着什么易碎的瓷器。遇到青苔滑的地方,他会提前伸脚踩稳,再轻轻拉陆池的袖口:“慢些,昨儿雨大,石板滑。”
陆池故意往滑处踩了踩,看江起瞬间攥紧他的袖口,指节泛着白:“江起,你这胆子比兔子还小——当初是谁拍着胸脯说‘摘桂花有什么难的,我闭着眼都能摘一篮’?”
江起的脸腾地红了,手却更紧地拽着陆池的袖口,连耳尖都红到了耳后根:“那、那不是怕你摔着么?你摔了……谁教我写‘瘦金体’?”他找的借口笨拙得像小时候偷藏糖果,攥着袖口的手在抖,却还睁着亮晶晶的眼睛望着陆池,生怕他看出破绽。
转过山坳,李婶家的桂树就撞进了眼里。老桂树粗得要两人合抱,树皮上刻着岁月的裂纹,枝桠向四面八方伸展,像一双双拥抱天空的手。细碎的金桂铺了满地,踩上去软绵绵的,像踩碎了满地星光,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甜香,连风都染成了金色。
江起放下竹篮就往树下冲,发带是根黑布带,系得松松的,被低矮的枝桠勾住,缠在桂花枝上。他急得直跺脚,双手扯着发带往外拽:“这破树枝!故意勾我!”
“别动。”陆池快步走过去,指尖轻轻拨开缠着发带的枝桠。桂花簌簌落下来,落在江起的发间、肩头,像给他戴了顶金色的花冠。他的指尖偶尔擦过江起的耳廓,江起就像被烫到似的,身体微微一颤,耳尖红得能滴出血:“你、你别碰我耳朵!”
“谁、谁毛躁了?”江起梗着脖子犟,却乖乖地仰着头,任由陆池替他解发带。他的脖子伸得长长的,像只受惊的小鹿,眼睛盯着陆池的指尖——陆池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指腹带着墨香,“是这树枝不讲理!它、它就是故意的!”
话音刚落,陆池忽然低头,轻轻吹了吹他颈窝的桂花。桂花的香气裹着陆池的呼吸,痒得江起猛地缩脖子,带落了更多桂花。两人都被埋在这香雪海里,江起的笑声像檐角的风铃,陆池的笑则像浸了蜜的桂花,甜得能化在风里。
“你看你,”陆池笑着拂去他肩上的花,指腹蹭过他的锁骨,“这下好了,比桂花还香。”
江起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递过来时手都在抖。布包是用陆池去年穿旧的青布衫改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洗得发白,布角还留着陆池惯用的松烟墨味。打开布包,里面是块方方正正的墨——墨身是深黑色的,刻着个“池”字,笔画里嵌着细碎的金粉,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像把星星揉进了墨里。
“我听镇上的张先生说,好墨得配好字。”江起的声音比蚊子还小,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竹篮的缝隙,“这是我用松烟和金箔磨的……张先生说,写‘瘦金体’最显风骨。”他的眼神飘向陆池的手——陆池的手指修长,握笔时像握着片羽毛,“要是、要是你不喜欢……我可以再磨一块。”
“喜欢。”陆池打断他,指尖轻轻抚过墨上的“池”字,金粉蹭在指腹上,像落了星子,“比镇上‘福兴斋’卖的墨好百倍。”他没说的是,昨夜起夜时,他看见江起在灶间借着月光捣松烟——江起蹲在地上,月光洒在他背上,磨墨的石臼里泛着青光,他的手沾了墨灰,不时用舌头舔掉,像只偷了墨的花猫,却笑得比谁都甜。
江起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被点燃的灯笼:“真的?那我再给你刻块砚台!就用上次溪边捡的红纹石——张先生说那石质细腻,发墨快……”他一高兴就收不住话,手舞足蹈的,带得满树桂花又落了一层,沾在他发间,像戴了顶香冠。
陆池忽然抓起他的手,往竹篮里塞:“别光顾着说,摘桂花了。”他的指尖缠着江起的,一起捏住花枝——金桂从指缝间落进竹篮,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谁在耳边说悄悄话。
江起的手被他握着,僵了好一会儿才敢动。摘花时,他总往陆池那边偏,两人的胳膊时不时撞在一起,像两条缠在一处的藤蔓。“你看这朵,”他忽然指着枝桠高处一朵最大的桂花,眼睛亮得像星子,“像不像你发间的玉簪花?”
陆池抬头时,江起已经踮着脚去够那朵花。他的短衫被风吹得贴在背上,能清晰地看见脊椎骨像串小小的玉珠。他够了好半天都没够着,反倒脚下一滑,直直往陆池怀里倒——陆池伸手扶住他的腰,两人都跌在桂花堆里,竹篮翻了,桂花撒了满身。
“笨死了。”陆池的声音埋在桂花里,带着笑,却伸手拍掉江起发间的花。他的手碰到江起的耳尖,烫得像块火炭:“想要,我给你摘。”
他起身时顺手折了那枝最高的桂花,小心翼翼地别在江起耳后。桂花的花瓣蹭着江起的耳尖,他的脸比花还红,连眼睛都染成了金色:“陆、陆池……”
“嗯?”
江起忽然抓起陆池的手,往他掌心塞了颗糖——是陆池最爱吃的话梅糖,糖纸是竹纹的,被他攥得皱巴巴的,显然揣了很久。糖块还带着江起的体温,甜丝丝的:“给、给你的。我、我怕化了,放在怀里焐着。”
陆池剥开糖纸,把糖塞进嘴里。酸甜的味道在口中漫开来时,他忽然发现江起正盯着自己的唇,眼神像被磁石吸住,连眨眼都忘了。江起的嘴唇微微张开,像朵待放的花,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看什么?”陆池故意往前凑了凑,鼻尖几乎碰到他的。
江起猛地回神,像被烫到似的往后缩,却被树根绊了下,又跌回陆池怀里。这次他没躲,只是把脸埋在陆池颈窝,声音闷闷的:“你的糖……好像比我的甜。”
“那是你没尝过我酿的桂花酒。”陆池托着他的背,闻着他发间的桂香,“等酿好了,比糖甜十倍。”
“那要等多久?”江起的声音里带着点撒娇的意味,手指揪着陆池的衣角。
“半个月。”陆池摸了摸他的发,指腹蹭过他发间的桂花,“不过……”他顿了顿,看着江起瞬间抬起的、亮晶晶的眼睛,笑着补充,“要是某人肯每天帮我研墨,或许能快些。”
江起立刻从他怀里挣出来,拍着胸脯保证:“我研!我天天研!研到你手酸为止!”他的发带还松松垮垮挂在颈间,耳后的桂花掉了半朵,却笑得比谁都认真,连肩膀都跟着晃。
两人重新拾掇好竹篮。江起却忽然不走了,蹲在地上捡桂花——他把刚才撒落的桂花都捡进篮里,连沾了泥的都不放过。他的指尖被泥土蹭黑,却像捧着宝贝似的,把每朵桂花都吹得干干净净:“这都是好花,酿酒才香。”
陆池看着他蹲在地上的样子,忽然觉得,这双手刻过石头、劈过柴、捣过墨,此刻捡桂花的样子,比任何时候都好看。阳光洒在他背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株生长在桂树下的草,温柔而坚定。
回去的路上,江起的竹篮满得要溢出来。他却非要替陆池拎着,说“你手里拿墨呢,别洒了金粉”。其实陆池的墨早被他小心地收进怀里——墨块用布包着,贴在心口的地方,像揣了块暖玉,连心跳都能感觉到墨的香气。
快到竹坞时,江起忽然停在溪边。他掬起溪水洗手,水珠滴在他手腕上,折射着阳光。他对着水面照了又照,伸手摸了摸耳后——那半朵桂花还在。“陆池,”他忽然喊,声音带着点不确定,“我、我是不是比镇上的姑娘还好看?”
陆池正在帮他整理歪了的衣领——江起的衣领被风吹得翘起来,陆池伸手按平,指尖碰到他的后颈:“你是想让我说好看,还是想听实话?”
江起的脸又红了,扭头假装看溪水:“谁、谁想听了,我就是随便问问。”
陆池却扳过他的脸,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江起的眼睛里有晨露的影子,有桂花的影子,还有他的影子:“比桂花好看,比墨香好闻,比任何刻过的石头都珍贵。”他的指尖划过江起的眉骨,那里还有去年为了护他被树枝划的疤,“别人比不了。”
江起的眼睛忽然就湿了。他抬手捂住脸,肩膀轻轻抖着,却笑出了声音:“那、那你以后只能夸我,不能夸别人。”
“好。”陆池笑着应,心里却想,这样的傻气,大概这辈子都戒不掉了。
回到竹坞时,夕阳正漫过竹篱。江起忙着把桂花摊在竹匾里,竹匾是奶奶传下来的,边缘刻着缠枝莲,他摊得很慢,像在对待什么珍贵的宝物。陆池则坐在廊下研墨,用的正是江起送的那块墨。墨香混着桂香漫开来,像把整个秋天都揉进了空气里。
江起时不时回头看他——陆池研墨的样子很专注,眉头微微皱着,笔尖在砚台上转着圈,墨汁渐渐浓稠,泛着深黑色的光。他的动作慢了半拍,桂花从竹匾里滑下来,他也顾不上捡。
“看什么?”陆池抬眼,笔尖在宣纸上落下第一个字——“桂”。瘦金体的笔画像带了香,笔锋里都藏着甜,每一笔都写着心意。
“看你写字。”江起的声音很轻,像落在花瓣上的风。他忽然跑过来,蘸了点墨,在“桂”字旁边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人——小人穿着月白短衫,手里举着竹篮,篮里画满了圈,大概是桂花。
陆池看着那小人,忽然笑了。他想起去年秋天,江起也是这样,蹲在他书房门口,用炭笔在墙上画小人——画的是他们一起摘山楂的样子,小人歪歪扭扭的,却充满了温度。
“江起,”陆池摸着那小人的脑袋,“你画的小人,比先生画的还可爱。”
“真的?”江起的眼睛亮起来,凑过去看,“那我再画一个!画我们埋桂花酒的样子!”
他拿起笔,又在旁边画了个陶罐,罐口封着蜂蜜,旁边写着“半月后开”。陆池看着那幅画,忽然觉得,这大概就是最好的日子了——有桂香,有墨痕,有个愿意为你摘桂花、研墨、画丑小人的人,把寻常的日子,过成了浸在蜜里的甜。
暮色漫上来时,竹坞里飘起了桂花香,混着墨香,在空气里缠成了线。江起还在翻晒桂花,嘴里哼着跑调的曲子,曲子是他昨天刚学的,唱的是“桂花开,蜜儿甜,我和阿池共缠绵”。陆池则在宣纸上写“桂酒”二字,笔尖的金粉落在纸上,像撒了把星星。
“江起,”陆池忽然喊,“过来,给你看样东西。”
江起跑过来,看见宣纸上的字,眼睛又亮了:“这金粉……是我墨里的?”
“嗯。”陆池把纸递给他,“等酒酿好了,就把这纸贴在陶罐上。”
江起小心翼翼地捧着纸,像捧着块珍宝。他忽然在陆池脸颊亲了下——快得像被风吹过的桂花,带着墨香和桂香:“谢你,陆池。”
陆池摸了摸被亲过的地方,那里还留着江起的温度。他想起李婶说的话:“好桂花要配真心人,酿出的酒才会醉人。”原来不是桂花醉人,是藏在桂花里的心意,才最让人醉啊。
夜色渐深,桂香更浓了。江起还在哼着跑调的曲子翻晒桂花,陆池则在一旁研墨,准备再写几张字。月光从竹窗漏进来,落在两人身上,像铺了层金桂。江起忽然抬头,看向陆池:“陆池,你说……等我们老了,还能一起摘桂花吗?”
陆池放下笔,握住他的手:“能。到时候,我帮你摘桂花,你帮我磨墨,我们还酿桂花酒,埋在葡萄架下。”
江起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那我要酿很多很多,让你喝个够。”
“好。”陆池笑着应,把他的手贴在自己胸口,“我等着。”
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桂香和墨香。两人依偎在一起,看着月光漫过竹坞,漫过桂树,漫过他们交叠的手。这样的日子,慢点走才好——慢到能看清每一片桂花的纹路,慢到能听清每一声心跳,慢到能把所有的爱意,都酿进桂花酒里,藏在墨痕里,刻在石头上,变成一辈子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