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散尽时,竹廊下的葡萄藤已经醒了。卷须上凝着的露水裹着晨雾的凉,坠在“羽”字石的刻痕里,顺着笔画蜿蜒成细流,最后在石根积成半枚指甲盖大的水洼——像谁遗落的碎镜子,倒映着天边刚泛出的鱼肚白。陆池蹲在石径旁,指尖轻轻抚过“商”字的勾画——那里的青苔已经爬了半指高,毛茸茸的像团绿雾,是江起每天清晨用淘米水浇出来的,连石缝里的小草都沾着米香。
“在看青苔?”
江起的声音裹着菜园的青气从身后传来,带着点晨起的沙哑。他手里拎着竹编小篮,篮沿缠着圈晒干的青藤,里面装着刚摘的小番茄,红得像串浸了蜜的灯笼,蒂部还沾着点绿萼。“王婶说这品种叫‘樱桃红’,你上次说比镇上的沙瓤番茄甜。”
陆池回头时,阳光正从江起的肩头漫过来,把他发梢染成鎏金色。江起总爱装睡懒,明明起得比谁都早,却偏说“是鸡叫吵得睡不着”——其实陆池凌晨醒过一次,披着外衫出来,看见他蹲在菜园的月光里,踮着脚给番茄苗搭竹架。指尖被藤蔓的细刺划了道小口子,血珠渗出来,他却浑然不觉,只顾着把歪了的茎秆扶直,嘴里还念叨:“这苗儿长歪了,得绑紧点,不然结不出好果子。”
“昨天的莲子甜吗?”江起挨着他蹲下,膝盖蹭了蹭他的裤腿,往他手里塞了颗番茄。果皮薄得像浸了水的纸,指尖一捏就陷下去,咬开时汁水“噗”地溅在指腹,带着点青柠似的酸,又裹着蜜似的甜,漫开来。“甜,”陆池舔了舔唇角的汁,舌尖还沾着点番茄籽,“尤其是你剥掉莲心的时候——上次你剥莲子,手指都扎红了,还笑着说‘这样才甜’。”
江起的耳尖忽然红到耳后根,低头去抠“角”字石缝里的三叶草屑——那是昨天风吹来的,沾在青苔上。他的指尖在石面上蹭了蹭,把刚长出来的青苔蹭出道浅白的痕,像划了道小伤口,又慌忙用指腹轻轻抹了抹,像怕弄坏了石头的皮肤:“那下次再去摘,听说再过半月,莲蓬就老了……”
陆池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忽然想起去年秋末的午后。江起为了刻“徵”字的长捺,搬了个小马扎坐在院子里,拿着刻刀蹲了三个时辰。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石屑在脚边堆成小丘,最后刻出来的捺画却歪歪扭扭,像条没睡醒的蚯蚓。他懊恼地往石上拍了下,掌心被崩飞的碎石划出道血痕,渗着血珠,却还梗着脖子说:“再刻三天!保准比字帖上的还标准——你看,这捺的弧度,得像风吹柳枝似的。”
“别抠了,”陆池握住他的手腕,指腹轻轻按在那道刚蹭出的浅痕上,“青苔会自己长回去的。”他的指尖带着番茄的甜香,触到江起手腕时,对方像被烫到似的颤了下,却没抽回手。
“嗯……”江起的声音低了半度,“早上去挑水,看见溪边的芦苇长起来了,等过阵割些回来,给你编个蒲团。”他总这样,说活时眼睛盯着地面,像怕对方看见自己眼里的光——其实陆池早就发现了,每次说起要做什么,他的睫毛都会颤,像被风吹动的蝶翼。
陆池没接话,只是往他身边凑了凑。石径的青苔被两人的膝盖压出两道浅印,很快又被露水浸得软了,分不清哪是压痕哪是苔痕。远处的蝉鸣忽然炸响,一声声撞在竹廊的梁柱上,把晨光撞得碎碎的,落在江起的发间,像撒了把金粉。
“对了,”江起忽然抬头,手里捏着颗刚摘的青番茄,“张叔说镇上要办书画展,问你要不要把《竹坞风》的琴谱抄一份送去。”他把青番茄往嘴里塞,酸得皱起眉,却还是往下咽,“我觉得该送——你写的字比镇上的李老先生还好看!”
陆池笑了:“你上次还说我的字像鸡爪爬。”
“那是我不懂!”江起急忙摆手,掌心的番茄汁蹭在石面上,晕出片浅红,“后来李老先生看了,说这叫‘瘦金体’,讲究风骨——我瞅着跟你似的,又俊又挺!”他说着,指尖在“羽”字的长撇上划了道弧线,“就像这笔画,看着软,其实藏着劲儿呢。”
陆池忽然想逗他:“那你刻的‘羽’字,是不是照着我的字刻的?”
江起的脸“腾”地红到脖子根,嘴里的青番茄差点滑进气管,咳了两声才憋住:“才、才不是!我是照着李老先生的字帖刻的……”话没说完,陆池就笑着递来颗红番茄,塞进他嘴里。番茄的甜汁漫开,江起鼓着腮帮子,眼睛瞪得圆圆的,像只偷喝了蜜的松鼠,连耳朵都颤了颤。
“下午去溪边割芦苇?”陆池先开了口,指尖还停留在他的下巴上,能摸到细瘦的骨,“顺便捡几块好看的鹅卵石,回来刻小玩意儿。”
“好!”江起的眼睛亮得像淬了光,“我去拿镰刀,再带个竹筐……对了,要不要把画架带上?你不是说想画溪边的老柳树吗?”他说着就要起身,被陆池拽住衣角。
“先把番茄吃完,”陆池把竹篮往他怀里推,“不然等会儿割芦苇,手该没劲了。”
江起这才坐下,却把红番茄都挑出来往陆池手里塞,自己专捡青的吃,边吃边嘟囔:“青的解渴,红的留着你当零嘴。”其实陆池知道,他是怕酸着自己——上次陆池咬了口青番茄,皱了下眉,江起就记到了现在。
吃完番茄,江起去磨镰刀。砂轮在青石上转动,发出“呜呜”的轻响,混着远处的蝉鸣,在竹坞里漫开。陆池坐在葡萄架下抄琴谱,羊毫笔蘸着新研的墨,墨香裹着番茄的甜意,在空气里缠成软乎乎的线。抄到《竹坞风》的最后一段,忽然听见江起“哎哟”一声,像被什么东西咬了,急忙放下笔跑过去。
只见他蹲在磨刀石旁,膝盖抵着青石板,左手捏着右手的指尖——指腹被砂轮蹭掉块花生米大的皮,血珠正渗出来,沾在砂轮上,晕开点红。“没事没事,”见陆池过来,他慌忙把手指藏到身后,掌心还沾着磨刀石的碎屑,“就蹭了下,不疼——你看,连血都没流多少。”
陆池没说话,伸手拉过他的手,指腹蹭到江起掌心的老茧,粗糙得像块晒干的老木头。可就是这双手,碰陆池的琴谱时会先擦净指尖的墨渍,递茶杯时会垫着块旧布,怕烫着他。“以后磨镰刀喊我,”陆池把他的手放在清水下冲洗,水流冲过伤口,江起皱了皱眉,却没躲,“别总把自己当铁打的——这手,是要留着给我刻石头的。”
江起嘿嘿笑:“这点小伤算什么,以前在山里砍柴,比这深的口子都有。”他忽然低头,看着陆池替他涂药膏的手,“你涂药的样子,比镇上的大夫温柔多了。”
陆池的耳尖有点热,把药膏塞进他手里:“自己记着换药。”转身时被江起拽住衣角,他回头,撞进对方亮得惊人的眼里。
“陆池,”江起的声音很轻,像怕惊飞了停在葡萄藤上的蝴蝶,“等书画展结束,我们去后山摘野枣吧?去年秋天你说过,后山的野枣泡的酒,比镇上卖的醇——我记着的,你说‘那酒喝下去,像把秋天的太阳含在嘴里’。”
陆池看着他指尖的纱布,忽然点头:“好,不过得等你手好利索了。”
江起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那我一定快点好!”
午后的太阳烈起来时,两人背着竹筐往溪边走。江起的镰刀被陆池抢着拎在手里,他只好拎着画架,嘴里却不停念叨:“割芦苇得顺着茎秆摸,有层绒毛的地方别碰,扎手……对了,溪边的石头滑,你走我后面,我给你垫脚。”
陆池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在阳光下晃。江起总穿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后颈的脊椎骨像串小小的山尖,被汗水浸得发亮。上次去镇上赶集,陆池偷偷扯了块藏青的布,想给他做件新衫,被江起撞见时,他红着脸说“旧的穿着舒服”——其实陆池知道,他是怕花钱。
“到了!”
江起忽然停下,手指着前方的芦苇荡——溪边长着丛老柳树,枝条垂在水面上,把影子泡得发绿,像谁把春天的绿头发浸在水里。几只白鹅从芦苇里钻出来,看见人就“嘎嘎”叫着,扑棱着翅膀游远了,溅起小小的水花。
陆池支起画架,刚调好颜料,回头就看见江起蹲在溪边,裤脚卷到膝盖,正捡石头。他指尖捏着块浅黄的鹅卵石,对着太阳照,石纹里藏着点红,像颗小太阳。“这块能刻只蜻蜓!”他举着石头冲陆池喊,声音里带着点雀跃,“你看这纹路,像不像蜻蜓的翅膀?展开的,还有脉络!”
陆池笑着点头,转头继续调色。藤黄混着花青,刚调出柳丝的嫩绿,就听见身后“扑通”一声——回头时,江起已经栽进溪水里,正手忙脚乱地往岸上游,手里还攥着那块红纹石。
“你怎么掉下去了?”
陆池吓得扔下画笔,鞋都没脱就往溪里跑,水没到小腿肚,拽住江起的胳膊往岸上拉。溪水不深,却把江起淋成了落汤鸡,蓝布衫贴在身上,勾勒出后背的脊椎骨,像串小小的山尖。他手里还攥着块红纹石,举得高高的,笑得一脸傻气:“我想捡那块带红纹的!你看这红纹,像不像你琴谱上的朱砂印?上次你说‘这印子刻得像活的’,我记着的!”
陆池又气又笑,把自己的外衫脱下来给他披上:“先上来,别着凉了。”
江起爬上岸,却举着红纹石不肯放:“真的很像!刻成印章给你盖在琴谱上,比店里买的好看多了。”他的头发往下淌水,滴在陆池的外衫上,晕出片深色的痕,“对了,芦苇还割不割?”
“不割了,”陆池拽着他往回走,“先回家换衣服,再发烧了耽误摘野枣。”
江起乖乖跟着走,嘴里还在念叨:“那石头得先泡在水里,不然刻的时候容易裂……还有那只蜻蜓石,得磨得光光的……”
陆池听着他的话,忽然觉得,这趟没割成芦苇也值了。至少知道了,有人会为块像朱砂印的石头跳进溪水里,会把你的喜好记在心上,像刻石头那样,一刀一刀刻得认真。
回到竹坞时,阳光已经斜了,把竹廊的影子拉得老长。江起换了身干净的蓝布衫,正蹲在廊下,用细砂纸磨那块红纹石。砂纸摩擦石头的声音,“沙沙”的,像秋风吹过芦苇。他的指尖还缠着新的纱布,沾了点水,陆池看见了,勒令他换块干的。
“你看这红纹!”江起举着石头凑过来,指尖的纱布换成了浅粉色,像朵小桃花,“泡过水更艳了,像你上次画的晚霞——就是那幅《溪山晚照》,红得像烧起来的云。”
陆池接过石头,果然见石面上的红纹像团流动的火,顺着石纹漫开,真的像极了去年暴雨后,天边烧了半宿的晚霞。那天江起也是这样,举着伞站在廊下,说“晚霞是天在脸红”,害陆池笑了半宿。
“确实像,”陆池摸着石面的纹路,“等刻好了,就盖在《竹坞风》的结尾。”
江起的眼睛亮得像落了星:“我现在就刻!”说着就要去拿刻刀,被陆池按住手。
“先把药换了,”陆池把药盒推给他,“手要是肿了,别说刻石头,连野枣都摘不了。”
江起这才乖乖坐下换药,嘴里却不停:“等刻完印章,我们去采桂花吧?李婶说她家的桂花开了,能酿桂花酒……”
陆池看着他被纱布裹住的指尖,忽然觉得,日子就像这石径上的青苔,不用刻意打理,也能慢慢爬满每个角落。那些藏在细节里的温柔,比如为块石头跳进溪水的傻气,比如把青番茄都挑给自己的细心,比如刻石头时故意把“捺”画刻得像自己写的样子——其实早就像葡萄藤那样,悄悄缠满了竹坞的梁柱,把寻常的日子,缠成了密不透风的甜。
傍晚的蝉鸣渐渐缓了,像首曲子慢慢收尾。陆池坐在竹榻上翻琴谱,江起蹲在石径旁,用棉布蘸着淘米水擦“羽”字石上的青苔,动作轻得像在抚摸什么珍宝。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投在石径上,交叠着缠在一起,像块被岁月磨得温润的玉。
“明天去摘野枣吗?”江起忽然抬头,晚霞落在他眼里,比那块红纹石还艳。
陆池看着他眼里的光,轻轻点头。
或许生活本就该这样——有晨雾里的番茄香,有石径上的青苔痕,有个人愿意为你跳进溪水捡石头,愿意把你的名字刻进每一块石头里,愿意陪你把每个平凡的日子,都熬成蜜似的甜。而这样的日子,还很长,很长——长到足够把所有的温柔,都刻进石头里;长到足够把所有的蝉鸣,都酿成酒;长到足够让两个人的影子,在石径上交叠成一辈子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