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廊的葡萄藤终于爬上了架,晨露坠在卷须上,像串被风揉碎的碎钻。陆池踩着磨得发亮的木梯摘晨茶,指尖刚碰到最嫩的茶尖,衣角就被藤叶勾住——他低头,正看见江起蹲在架下,膝头垫着块青石板,把昨夜刻好的“商”字石往青苔缝里嵌。石面的纹路浸着露水,泛着淡青的光,和新冒的青苔绿得相映成趣,像谁刻意描了幅小景。
“当心扎手。”陆池的声音顺着藤叶缝隙落下去,带着刚掐的茶尖那股清鲜。他扶着藤架稳住身子,一片藤叶飘下来,恰好落在江起发顶。
江起仰头时,阳光穿过藤叶织成的网,落在他眼底,亮得像盛了半盏星子。他指尖沾着泥,蹭了蹭鼻尖:“快好了——你看这‘商’字的勾,特意磨得像藤须,是不是配得上这架子?”石上的刻痕还留着细砂打磨的毛边,他用指腹轻轻抚过,像在摸一只刚醒的小猫,“等会儿请李瓦匠来抹水泥,把石缝填牢,雨再大也冲不走。”
陆池笑着应了,指尖掐下茶尖,晨露顺着指缝滴在江起发间。他忽然想起开春时,江起为了让葡萄藤爬架,每天天不亮就搬着梯子,把藤须往竹条上缠。指尖被倒刺扎出好些小口子,他也不喊疼,只举着藤须笑:“等你夏天在藤下喝茶,就知道我有多疼你了。”如今看着这“商”字石,倒真应了那句话——所有的疼,都变成了藏在日子里的甜。
摘完茶回到灶间,江起已经把“角”字石摆进了最后一道石缝。他搓着沾着泥的手走进来,鼻尖还沾着点青苔绿,像只刚从草地滚过的小狗:“我生火烧水,你炒茶?”
“嗯。”陆池把茶尖摊在竹匾里,竹匾是奶奶传下来的,边缘磨得发亮,刻着缠枝莲。他捏着茶尖,指腹感受着嫩芽的温度:“今天的茶太嫩,得用文火炒,保留点青气——你上次说喜欢喝带点鲜味的。”
江起蹲在灶前添柴,火光在他侧脸跳,把眼角下方那道陈年疤痕都映得柔和了。那道疤是他去年帮陆池捡琴谱时,被树枝划的,当时流了不少血,陆池吓得直哭,他却笑着说:“没事,这道疤是给我留的‘琴谱勋章’。”此刻他盯着锅里渐渐泛绿的茶尖,目光软得像化了的糖——其实炒茶还早,他只是想多看几眼,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
“去年的龙井还剩点,”陆池忽然说,从锡罐里倒出些卷曲的茶叶,“等会儿泡给你喝。”
江起的动作顿了顿,随即笑出梨涡:“还是喝新茶吧——你摘的,定比去年的香。”他往灶膛里添了根松枝,松烟漫出来,混着茶香,把灶间熏得暖融融的,像裹了层糖衣,“等下炒好了,先给张婶送点——她上次来借筛子,说想尝尝你炒的茶。”
陆池没说话,只是往他手边的粗瓷碗里添了点凉白开。那碗沿有个小缺口,是上次江起摔的,他没舍得扔,说“留着当记号”。他知道江起总记着这些人情往来,却从不言说——就像他刻石头时,总把最费力的“捺”画留给自己,把好刻的“点”让给陆池,说“你手指巧,刻出来的圆点才像露珠”。
茶炒好时,葡萄藤下的石径已经晾得半干。李瓦匠刚走,水泥的腥气混着青苔的湿意漫在廊下,江起正用块粗布擦那块“清角”石,动作轻得像在擦他的桐木琴。陆池沏了两杯新茶,青瓷杯是张婶送的,杯身刻着梅枝,茶汤泛着浅绿,热气裹着茶香漫起来,把两人的影子都熏得发晃。
“尝尝?”陆池把一杯推到他面前,指尖轻轻碰了碰杯子。
江起吹了吹热气,小心翼翼地抿了口——茶的清苦先漫开,接着是淡淡的回甘,像把夏日的燥气都压了下去。他眼睛亮起来,咂咂嘴:“比去年的醇!有你炒茶时的样子,不慌不忙的。”
陆池被他说得笑起来,指尖划过石桌上的纹路——那是江起特意请木匠凿的,像琴上的弦,杯底搁在上面,刚好能稳住。“你刻石头时也很稳,”他看着廊下的石径,“尤其是‘羽’字的勾,比我写的还像那么回事。”
江起的耳尖瞬间红了,低头猛灌了口茶,茶沫沾在唇角。陆池伸手擦掉,指尖相触时,两人都顿了顿——像有细弱的电流窜过,葡萄藤的影子在他们交叠的手上晃,把茶气都染成了甜的。
午后的风穿过竹坞,藤叶“沙沙”响着,像在哼一首没写完的曲子。陆池躺在藤下的竹榻上翻琴谱,竹榻铺着晒得干爽的竹席,带着太阳的味道。江起坐在旁边的石凳上,用剩下的竹边角料刻小玩意儿——是只竹蜻蜓,翅膀上刻着个小小的“池”字,笔画歪歪扭扭的,却透着认真。
“刻这个做什么?”陆池的声音懒洋洋的,带着点困意,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琴谱上的《风入松》谱子。
“给你解闷。”江起把竹蜻蜓往他眼前递,指尖捏着柄:“转起来像你弹《风入松》时的轮指,一圈圈的。”他用指尖捻动柄,翅膀果然飞快地转起来,带起的风拂过陆池的脸颊,带着点痒。
陆池笑着抢过来,却被江起按住手腕——往他手心里塞了颗梅子糖。糖纸是紫色的,印着小蝴蝶,拆开时发出清脆的响:“昨天去镇上买的,紫苏味的,你爱吃。”
糖的清甜在舌尖化开,陆池看着江起继续刻竹蜻蜓。阳光透过藤叶落在他发顶,镀上层金边,连发丝都泛着暖光。他忽然觉得,所谓岁月,大概就是这样——有新茶的醇,有竹蜻蜓的转,有石径上的青苔慢慢爬,有人把你的喜好刻进木头里、嵌在石缝中,让每个寻常的日子,都带着点被珍视的甜。
傍晚收琴谱时,陆池发现竹榻的缝隙里卡着片葡萄叶。叶子边缘带着锯齿,叶面上用墨笔写着个“起”字,是江起的笔迹——笔画刻意写得柔,像藤须绕着石缝。他把叶子夹进琴谱里,像藏了片小小的光阴,琴谱的纸页因为年代久,泛着黄,却把“起”字衬得更清晰。
江起从外面回来,手里拎着个竹篮——篮身编着“平安”二字,是王婶教他编的。里面装着刚买的莲蓬,莲子的清香混着泥土味漫过来:“给你剥莲子吃,王婶说新摘的,嫩得能掐出水。”
陆池看着他剥莲子的手——指尖被莲茎的细毛蹭得发红,却剥得飞快,白胖的莲子很快堆了小半碗。“慢点,”陆池拽住他的手腕,指尖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别扎着。”
“没事。”江起把一颗剥好的莲子塞进他嘴里,莲子心的苦先漫开,接着是清甜,“你看这莲子心,苦的,像我刻石头时总刻错的地方——但剥掉心就甜了,像我们现在这样。”
莲子的清甜在舌尖散开,陆池忽然懂了——生活里总有刻错的石头,炒糊的茶,像莲子心那样带着点苦,但只要有人愿意为你剥掉那些苦,剩下的,便全是甜了。
暮色漫上来时,两人坐在藤下的石桌旁,分食那碗莲子。远处的蛙鸣混着蝉的余韵,像支温柔的曲子。陆池看着廊下的石径,七块音名石在暮色里泛着浅光,像串散落的星子——“宫”“徵”“羽”“清角”……每一个字都藏着江起的认真,藏着他们的期待。他想起江起说,要在石缝里种青苔,等葡萄熟了酿酒,要听他弹《竹坞风》。原来这些细碎的期盼,早已把日子串成了最动听的调子,而弹调子的人,就在身边,剥着莲子,眼里盛着比星光还亮的光。
夜深时,陆池被窗外的雨声惊醒。雨丝淅淅沥沥,打在竹叶上,像谁在轻弹琴。身边的江起却不在,他披衣下床,走到廊下——看见江起正蹲在石径旁,用塑料布把那些音名石盖起来。他蹲得很低,雨丝落在他发间,他却浑然不觉,只专注地把塑料布的边角压牢,像在保护什么稀世珍宝。
“傻不傻?”陆池撑着伞走过去,把伞往他头顶斜了斜,“石头淋点雨怕什么?”
江起直起身,脸上沾着点泥,却笑得开心:“怕青苔被冲掉——你说过喜欢绿油油的样子。”他把伞往陆池那边推了推,“快回去睡,当心着凉。”
陆池没动,只是把伞往两人中间凑了凑。雨声在伞面敲出“噼啪”的响,像在为这沉默的相守伴奏。石径上的塑料布被风吹得轻轻鼓,下面藏着七块刻着音名的石头,像藏着七个小小的承诺,在雨夜里,散发着温润的光。
回到屋时,江起的发衫已经湿透,贴在背上,露出脊柱的轮廓。陆池拿了块干布替他擦头发,指尖蹭过他的耳垂,带着雨的凉。“以后别这么傻了。”他的声音很轻,像落在花瓣上的雨。
“为你傻,值。”江起抓住他的手,往自己唇边带,轻轻吻了吻——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带着雨的湿,却暖得人心慌,“你看,明天天晴了,青苔定会长得更好。”
陆池看着他眼里的光,忽然觉得,这雨天也没那么难熬了。因为有人会为你盖好藏着承诺的石头,会把伞往你这边多斜一点,会把所有的傻气,都酿成生活里最甜的蜜。
窗外的雨还在下,打在葡萄藤上,发出“沙沙”的响。陆池靠在江起怀里,闻着他身上的雨味、茶味、还有淡淡的墨香。他知道,这个雨夜,和过去的每一个夜晚一样,都会被刻进记忆里——刻在晨光的影子里,刻在江起的体温里,刻在彼此的心跳里,刻成一首永远不会结束的诗。
而这样的日子,还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