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在竹梢凝了整宿,天刚破晓时,第一缕阳光斜斜劈下来,露珠便簌簌坠下,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湿痕。陆池推开竹门,竹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像竹坞在清晨伸了个懒腰——院角的青石板上,江起正蹲在那里,指尖沾着墨,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淡粉,正对着一块刚打磨好的鹅卵石凝神。
“写什么呢?”陆池放轻脚步,鞋尖蹭过青石板上的露痕,怕惊碎了江起那点小认真。
江起抬头时,耳尖红得像被朝阳烤过的樱桃,手一抖,墨滴在“徵”字的尾巴上洇开个小团:“想把五音刻在石头上……你说过要铺在院角当路的。”他把石头往身后藏了藏,指腹蹭掉“徵”字上的墨渍,像在护着什么易碎的宝贝,“还没刻好,手生。”
陆池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弯腰拿起旁边一块刻好的“宫”字石。石面的纹路里还嵌着细砂的痕迹,摸起来像婴儿的后颈,带着点磨砂的软——显然是江起用细砂一点点磨平的。“比上次刻琴名时稳多了。”他想起半年前的冬夜,江起第一次拿刻刀,把“竹坞”两个字刻得歪歪扭扭,刻刀滑了一下,指尖蹭破点皮,血珠渗出来,他就着那点血,在“坞”字的最后一笔上加了个小弯,说“这样琴就有心跳了”。那时陆池笑他傻,如今看着这枚“宫”字石,倒觉得那点歪扭里藏着最热的心意。
江起嘿嘿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捧过另一块石头:“你看这块‘羽’字石!特意留了点锋芒——像不像你弹《秋风辞》时那记挑弦?”石上的“羽”字收笔处带着个凌厉的小勾,阳光照上去,像琴弦震颤时最急的那个音。
陆池的心轻轻动了一下。那日他在竹亭弹《秋风辞》,江起坐在旁边,膝盖上放着半块桂花糕,手指跟着琴弦轻轻动,眼睛亮得像星子。原来他早把那抹挑弦的弧度,刻进了石头里。
“厨房温着莲子羹。”陆池把石头放回竹篮,指尖还沾着石面的凉,“凉了就涩了。”
江起却拉住他的手腕,指腹带着刻刀磨出的薄茧,往竹廊那边拽:“先看我新搭的葡萄架!昨天请张木匠帮忙,他说再过两个月就能爬满藤。”竹廊顶上的竹架刚搭好,青竹的清香混着新翻的泥土味飘过来,江起指着架下的石凳,声音里带着点雀跃:“以后你抄琴谱累了,就坐这儿歇着——等葡萄熟了,伸手就能摘。”
陆池望着他眼里的光,忽然想起去年深秋。那时他们在山里迷了路,江起的裤脚全是泥,却举着串野葡萄傻笑:“你看,酸的!像你练琴时瞪我的样子。”那时的葡萄皮紫得发黑,酸得人皱眉,江起却非要喂他吃,两人抢来抢去,最后把葡萄汁蹭了满脸,连江起的虎牙上都沾着紫渍。
“傻笑什么?”江起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脸颊,指尖带着晨露的凉。
“是不是觉得我搭的架子特别好?”江起歪着头,耳尖又红了。
陆池点头,声音轻得像晨雾:“特别好。”
早饭是张婶送的莲子羹,江起把桂花全挑到了陆池碗里——桂花是清晨刚摘的,还带着露珠的甜,江起挑得很仔细,连小枝桠都捡干净了,才把金黄的桂花铺在莲子羹上。“你爱吃甜的。”他说得理所当然,自己碗里只剩白白的莲子,清汤寡水的。
陆池把桂花拨回去一半,看着他:“张婶说你昨天帮她挑了两缸水,不多吃点甜的,下午刻石头该没力气。”
江起的耳尖瞬间红透,低头扒拉着莲子,却偷偷用勺子把桂花往自己碗里拨了点——被陆池逮个正着,两人都笑了,笑声撞在竹墙上,惊飞了停在竹梢的麻雀。
午后的阳光透过竹架筛下来,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陆池坐在竹椅上抄琴谱,笔尖沾着墨,在“商”字的笔画里落下重重的一竖;江起坐在对面的石凳上刻石头,刻刀在“清角”石上蹭出“沙沙”的声音,像在和琴谱对答。偶尔江起抬头看他一眼,目光撞在一起时,又慌忙低下头,手里的刻刀差点打滑——石面的“清角”二字已经初见雏形,锋芒里带着点少年的认真。
蝉鸣从竹坞深处漫过来,一声叠着一声,把夏日的午后拖得悠长。陆池忽然停下笔,指尖敲了敲琴谱:“你听——蝉鸣的调子,像不像《夏晚》里的泛音?”
江起侧耳听了听,蝉声清亮,带着种往上飞的劲儿,像琴弦被指尖轻轻一挑,音儿就飘到天上去了:“像!”他拿起块没刻的石头,指尖在上面比画,“那我把这个刻成‘清角’,配蝉鸣正好。”
陆池看着他额角的细汗,起身回屋拿了把蒲扇——扇面是用竹篾编的,沾着点晒干的茉莉花,扇出来的风带着淡淡的香。他站在江起身后,轻轻扇着,风拂过江起的后颈,他缩了缩脖子,却没回头,只低声说:“你抄你的谱,别管我。”
“谱子不急。”陆池的声音混着扇风的轻响,“先让你这‘清角’石凉快点。”
江起的背忽然僵了一下,随即慢慢放松,嘴角悄悄往上扬了扬。蝉鸣还在继续,竹影在他发间晃,陆池的扇风声像支温柔的拍子,和着蝉鸣,把刻刀的“沙沙”声衬成了好听的调子。
傍晚时,竹篮里已经堆了五块刻好的音名石:宫、徵、羽、清角……江起把它们在廊下摆成一排,像列队的小兵。夕阳把每个石头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地上,拼成了半首没写完的曲子。“明天刻‘商’和‘角’。”他数着石头,眼睛亮晶晶的,“等七块都齐了,就请李瓦匠来铺路——他说要在石缝里种青苔,绿油油的,踩上去软乎乎的。”
陆池蹲下来,拿起那块“羽”字石。夕阳的光落在石面上,那个凌厉的小勾像淬了金,竟真有几分《秋风辞》的味道。“铺好路那天,我们弹《竹坞风》吧。”那是他去年写的曲子,还没正式弹过,琴谱还压在书案最下面,纸页都泛着黄。
江起立刻点头,拍着手笑:“好!我去请王婶和张叔来听——他们总说想听你弹新曲子!”话音刚落,他又往厨房跑,“对了!我腌了酸梅汤,冰镇在井水里,快尝尝!”
酸梅汤盛在粗瓷碗里,碗壁上凝着水珠,冰块“叮当”撞着碗沿。陆池喝了一口,酸中带甜的凉意顺着喉咙往下滑,把午后的燥热都浇熄了。江起坐在他对面,托着腮看他,忽然说:“等葡萄熟了,我们用葡萄酿酒吧?埋在院角的桂花树下,明年此时挖出来,就着琴声喝。”
“好啊。”陆池笑着看他,“但你别又像上次酿梅子酒那样——偷偷往坛子里多加糖,甜得发腻。”
江起挠挠头,嘿嘿笑起来:“那不是怕你不爱喝酸的嘛!”他的小虎牙露出来,像颗沾了蜜的糖。
暮色漫进竹坞时,蝉鸣渐渐歇了。陆池把刻好的音名石收进竹篮,江起则在收拾刻刀和砚台。砚台里还剩些墨汁,江起蘸了蘸,忽然往陆池手背上盖了个“宫”字章——那是他用萝卜刻的小印章,歪歪扭扭的,却带着浓墨的香。“盖个章,证明是我的人。”他说得理直气壮,眼睛里却藏着点不好意思,耳尖红得像天边的晚霞。
陆池没擦掉,只是抬手,在他手背上也盖了个自己刻的“羽”字章——那是用竹片刻的,线条更柔,像片舒展的羽毛。“这样才算成对。”他看着江起瞬间亮起来的眼睛,补充道,“就像琴上的弦,少了一根都不成调。”
江起把两只盖着章的手贴在一起,笑得像个孩子。蝉鸣彻底停了,远处传来几声蛙叫,竹坞里静悄悄的,只有两人的呼吸声,和着竹影晃动的轻响。陆池忽然觉得,这夏日的傍晚,比任何曲子都动听——有蝉鸣的余韵,有酸梅汤的凉,有手背上的墨香,还有身边这个人,把平凡的日子,过成了最温柔的调子。
他低头看着手背上的“宫”字,墨痕浅浅的,像要渗进皮肤里。或许真的会渗进去吧——像江起刻在石头上的音符,像埋在桂花树下的酒,像这竹坞里的每一个寻常瞬间:赖床时的拥抱,刻石头时的较劲,偷喝酸梅汤的笑,还有盖在手上歪歪扭扭的印章。这些瞬间,最终都会变成生命里最深刻的印记,在往后的岁月里,轻轻一碰,就能弹出温暖的回响。
夜风裹着竹香吹进来,陆池把江起的手攥得更紧了些。远处的星空亮起来,像撒了把碎钻,落在竹坞的每一个角落。他知道,这个夜晚,和过去的每一个夜晚一样,都会被刻进记忆里——刻在晨光的影子里,刻在江起的体温里,刻在彼此的心跳里,刻成一首永远不会结束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