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裹着竹露的凉,还凝在青石板的纹路里时,陆池已经醒了。他推窗的动作很轻,怕惊碎檐角悬着的雨丝——那些雨丝细得像纺娘抽的线,斜斜飘进来,落在琴案摊开的宣纸上,晕开个淡青色的圆,像谁不小心滴了滴未干的墨。
案上还堆着昨晚没收拾的琴谱,边角被江起的粗布袖口蹭得发皱,却在“池起”两个字的旁边,多了个用朱砂点的小太阳。朱砂是江起前日去镇上药铺买的,笔锋稚拙得像刚学写字的孩童,红得却扎眼,像要把这连绵的阴雨天,都烘出点暖烘烘的烟火气。
“醒了?”
江起的声音从灶间飘过来,混着水壶烧开的“呜呜”声,还有陈皮在沸水里舒展的轻响。陆池应了声,转身时脚边踢到个竹编小筐——那是江起昨天冒雨从后山采的箬叶,半筐新叶还沾着泥点,边缘却被细心修剪过,没留半根毛刺。他蹲下身捡,指尖碰到箬叶的纹路,忽然想起昨晚江起回来时的模样:裤脚全是泥,发间别着朵被打湿的野菊,却举着箬叶笑:“端午还早,但这叶子嫩,包出来的粽子定是香的。”
灶间的茶香漫过来时,陆池正用软布擦琴。桐木琴身被雨水润得发亮,像浸了茶的绸缎,“池起”的刻字里积了点灰,他用棉签一点点剔出来,动作轻得像在剥一颗糖衣——这是他花了半月功夫刻的,每一笔都带着初学刻字时的颤巍巍,却藏着说不出的珍视。
江起端着茶碗进来时,青瓷碗沿沾着片陈皮。他把碗往案上放,故意让那片陈皮“嗒”地掉进陆池的茶里:“给你的,更甜些。”
陆池瞪他一眼,却还是把陈皮捞起来,放进嘴里嚼。微苦的香先漫开,接着是回甘,像极了江起的性子——看着粗粝,细品却全是暖。“后山的路滑,”他含着陈皮含糊道,“以后别冒雨去采。”
“怕我摔着?”江起凑过来,下巴搁在他发顶,呼吸带着陈皮茶的甘苦,“摔着了也值,你爱吃就行。”他伸手替陆池擦掉唇角的陈皮渣,指尖蹭过皮肤时,带着刚烧过火的温度,“对了,张木匠托人捎信,说新做的琴轸磨好了,下午送来。”
陆池的眼睛亮了亮。琴轸是调弦的关键,江起特意选了紫檀木,说“沉手,配你的桐木琴刚好”。他摩挲着琴头的小孔,想象着紫檀木嵌进去的样子,忽然觉得这雨天也没那么讨厌了——有茶香裹着陈皮,有琴谱摊在案头,还有个人把你的喜好,记得比自己的生日还清楚。
雨越下越大,打在竹帘上“噼啪”响,像谁在敲一面旧鼓。陆池坐在窗下抄琴谱,江起就坐在对面编竹篮。篾条在他手里翻飞,像条灵活的蛇,偶尔被雨丝打湿,他却浑然不觉,目光始终黏在陆池的侧脸上,像粘了糯米浆。
“看我做什么?”陆池的笔尖顿了顿,墨点落在“商”字的竖钩上,晕开个小团。
“你好看。”江起说得坦荡,把编到一半的竹篮往旁边推了推,“比任何竹篾都好看。”
陆池的耳尖“唰”地红了,却没再催他。雨帘外的竹丛被风吹得弯了腰,叶尖的水珠滚下来,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像撒了把碎银。江起忽然放下篾条,走到窗边,伸手接住片被风吹落的竹叶,递到陆池面前:“你看这纹路,像不像你琴谱上的音符?”
陆池凑近看,竹叶的脉络弯弯曲曲,还真像串没写全的“羽”音。他拿起笔,在叶面上轻轻勾了两笔,补成个完整的音符:“这样就像了。”
江起把那片竹叶小心夹进陆池的琴谱里,像藏了个秘密:“等雨停了,我们去溪边捡鹅卵石,刻上这些音符,铺在院角小路上好不好?”
“好啊,”陆池的声音软下来,“再种点菖蒲,端午时割下来挂在门上,驱虫。”
“还要包粽子,”江起补充,“放蜜枣的,你爱吃甜的。”
雨声里,两人絮絮叨叨说着,从端午的粽子说到中秋的月饼,从琴轸的紫檀木说到竹篮的编法,仿佛要把往后的日子,都揉进这雨雾里,细细数一遍。陆池忽然懂了,所谓安稳,不是大富大贵,是雨天不必出门,有茶有琴,有人陪你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把平淡的日子,过成浸在茶里的陈皮——初尝微苦,回味全是甘。
午后的雨小了些,变成蒙蒙的水雾,沾在睫毛上,像落了层碎钻。江起去院角翻晒去年的陈皮,陆池坐在廊下看他。他穿着件半旧的蓝布褂子,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被竹篾划破的小伤口,雨雾沾在发间,像撒了把碎银。他翻陈皮的动作很轻,一片一片摊在竹匾上,仿佛在摆弄什么稀世珍宝。
“过来。”陆池朝他招手,手里拿着个小瓷瓶——上次去镇上买的薄荷膏,凉丝丝的,治擦伤最好。
江起笑着跑过来,蹲在他面前,把受伤的胳膊递过去。陆池的指尖沾着药膏,轻轻涂在伤口上,动作柔得像在抚琴:“笨死了,编个篮子都能伤着。”
“想快点编好给你用嘛,”江起的声音带着点撒娇的意味,趁陆池不注意,在他手背上亲了口,“给你装琴谱,装点心,装……”他顿了顿,耳尖发红,“装我对你的心思。”
陆池的手猛地一颤,药膏差点洒出来。他红着脸推开江起的脑袋,却被抓住手腕往怀里带。廊下的竹帘被风吹得晃动,把两人的影子割成细碎的片,又很快拼在一起。江起的吻落在他的唇角,带着陈皮茶的余香,轻轻厮磨:“雨快停了,要不要去溪边走走?”
“不去,路滑。”
“那就在院里待着。”江起的吻顺着唇角滑到颈窝,“看雨,看竹,看你。”
雨雾漫进廊下时,陆池靠在江起怀里,听着他哼《竹坞》的片段。江起五音不全,把调子哼得七零八落,却比任何琴音都动听。竹匾里的陈皮在雨雾里舒展,香气漫得满院都是,混着泥土的腥、青草的鲜,还有彼此呼吸的暖。
傍晚时,雨终于停了。夕阳从云缝里钻出来,把竹院染成金红色。陆池去收琴谱,发现那片夹着的竹叶被晒得半干,上面的“羽”音却更清晰了。江起从背后抱住他,下巴搁在他肩上,指着天边的彩虹笑:“你看,像不像你琴上的弦?红的、橙的、紫的,比任何琴弦都好看。”
陆池没说话,只是反手握住他的手。彩虹的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把琴谱上的墨痕都映得发亮。他忽然觉得,这雨天的等待、陈皮的香、那片带音符的竹叶,都是生活给的礼物——它们让寻常的日子有了滋味,让平淡的相守有了痕迹,像琴身上的刻字,看似简单,却藏着说不尽的情意。
晚饭是箬叶粥,翠绿的粥里飘着几粒蜜枣,甜香漫得满桌都是。陆池舀起一勺,刚要送进嘴里,就被江起拦住:“吹凉了再吃,烫。”他低下头,对着粥勺轻轻吹气,睫毛在夕阳下投出浅影,认真得像在做什么大事。
陆池看着他的侧脸,忽然笑了。窗外的竹丛被雨水洗得发亮,彩虹的余晖还没散尽,碗里的粥冒着热气,一切都温柔得像首没写完的诗。而诗里的人,正低着头,为你吹凉一勺粥,把所有的暖意,都藏在这寻常的烟火里。
夜深时,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陆池躺在竹床上,听着江起在旁边翻来覆去——定是在想明天怎么装琴轸。他往对方身边凑了凑,鼻尖蹭过江起的锁骨,闻到陈皮茶的余香:“睡不着?”
“在想琴轸,”江起握住他的手,往自己怀里带,“紫檀木硬,怕装不好伤了琴身。”
“张木匠会帮忙的,”陆池的声音带着困意,“别想了,睡觉。”
江起没说话,只是把他抱得更紧。雨声在竹院外轻轻唱着,像首温柔的摇篮曲。陆池能感觉到他的心跳,沉稳而有力,像琴箱里最动听的共鸣。他忽然想起白天江起说的话:要铺刻着音符的鹅卵石,要种菖蒲,要包蜜枣粽子……原来日子真的可以这样,被细细密密的期盼填满,每一笔都带着暖,每一划都藏着甜。
迷迷糊糊间,陆池觉得江起在吻他的额头——很轻,像雨丝落在皮肤上。“晚安,小池。”他的声音很轻,混着雨声,“明天会是晴天的。”
陆池笑着往他怀里缩了缩,没再说话。是啊,明天会是晴天的,会有紫檀木的琴轸,会有刻着音符的鹅卵石,会有菖蒲的香,会有蜜枣的甜,会有永远说不完的话,和永远都在身边的人。
这雨天,不过是为了让晴天的阳光,来得更暖些罢了。